天边泛起鱼肚白, 洪叶萧的生物声准时响起。
她照常换衣晨跑,要说过程中有什么反常的,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风雨无阻出现在园子里跑步的谢石君这天没现身。
送父母去国际机场之前,她习惯先去廊下添粮, 夏天她的薄衫袖子是挽起来的, 赖英妹站旁边看见她右手那道白芯似的细痕,从腕延伸到肘将近十公分。
不禁叮嘱道:“这只黑白的看着眼生, 你小心别被它挠了。”
洪叶萧:“嗯,我注意着。”
她没忘记自己小时候放学捡的那只流浪猫, 眼坎上有道陈年旧疤,应该是和动物打架留下的, 她说服长辈带回家养,承诺会负责它的吃喝拉撒。到最后, 也是她主动放走了那猫。
其实, 昨晚在西珑湾的新房撞见谢义柔, 一通混乱后,他坐在地板上, 衣衫微皱,眼睑低垂的那副荏容, 莫名令她想起了那只放走的猫, 它也曾回来过,在廊下捡食着剩了不多的粮,看她来了,甚至抬了下头, 那次她给它添粮放罐头倒没再哈气挠人,只警惕着进食, 吃完一跃上墙头溜走了,她才注意到它后腿的毛秃了块,估计刚在哪打完一架。
后来偶尔也能见它来,洪叶萧任它来去自由,也没再尝试养起它。
再后来,年日越长,就没有它的身影了。
洪叶萧和父母在机场拥别后,开去了郊区的公司。
例会,业务部的陶友庆汇报完最近上个月数字人业务的签约情况,额外提道:“初期制定的五个免费名额,秦太太一家移民澳洲了,她最后放弃了公司提供的这项服务,现在名额空出来一个。”
说最后句话时看了主位的洪叶萧一眼。
果然,洪叶萧刚到办公室坐下,陶友庆紧随其后来敲门。
“洪总,你看,既然名额空出来了,”他坐在桌对面,“不如……给小程他们兄弟俩吧?”
“唉,我听老张头说小程摔折了腿,他弟弟又在住院,我正打算今天下了班去看望他们,也算给兄弟俩带个好消息不是?”
洪叶萧:“程家尽调情况达不到公司提供免费服务的门槛,这说过很多遍了。免费名额不可能由程家做替补。”
“不过,他们这么思念亡母,这项业务的花费从我个人账户走,你把账单给小邹她会处理。”就在陶友庆以为劝说不动这尊冷血无情的工作机器时,居然听她这么说。
陶友庆果然又为她考量起来,“要你破费还是算了,本来是想着,公司有免费名额不如给出不起这份钱的程家。”
要知道这项数字人业务是终身为家属服务的,一签订,十几二十万就没了。他哪好让人为自己几番纠缠的善心买单。
洪叶萧再清楚不过老陶的个性想法,假设她并未和她以为已经过世的程雪意重逢,她也会这么说。
不过当然是违心的,目的是用老陶的善良挟退他,得个清净。
但她现在显然言行一致,“我和程雪意是高中认识的朋友。”
末尾不忘叮嘱老陶别在医院说穿了。
陶友庆连连点头,出去直念叨:“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数日后,她抽空去医院探病。
刚进门,病床上的程夏睐满眼雀跃,迫不及待分享道:“叶萧姐姐,你知道我可以见到我妈妈了吗!”
“是吗,那太好了。”她把果篮搁床头,程雪意给她搬了张椅子。
程夏睐失足从楼梯摔下来,转来南州市中心医院有名的神经外科,手术很成功,日渐康复,现下脑袋缠着纱布也抑制不住他的欣喜,“是陶伯伯告诉的!”
“他说有一个免费名额空出来了,正好我们家替补上,你说我和大哥的运气好不好?”
“嗯!好。”她掰了瓣橘子,塞在他嘴里。
程夏睐喜滋滋的。
程雪意倒没说话,不过他向来比较安静内敛,洪叶萧也没在意。
她来之前是和程雪意打过招呼的,以免扑空,微信里,程雪意尤其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待会儿又要去应酬,她回说猜得挺准。
待会儿要和一家科技公司见面,依旧是关于数字转型的推进,墓园的vr环境体系已经搭建了,她这次谈的是数字殡葬的合作理念。
这会儿,程雪意把床头的果篮暂时搁在窗台,收拾出一张台面,把五层的保温餐盒逐一打开摆在上面,筷勺递给她。
在洪叶萧略显疑惑的目光中,声音低回温轻:“你上回中午有应酬就没吃中饭,不吃东西就去喝酒不好,吃点垫一垫。”
如果应酬和中晚餐重合,她确实就不再多花时间去吃一餐了,想着待会儿在饭局上对付两口,再说喝酒也得喝饱,她就是一个铁胃。
“你们呢?”她见就一副碗筷。
程雪意:“我和小睐吃过了,在你来之前。
洪叶萧便道了声谢,接筷吃了起来。
旁边的程夏睐在看电视,程雪意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三菜一汤,其中不乏她高中经常在窗口点小炒常点的,牛小排、时蔬、还有夏季清暑热的苦瓜文蛤汤,很符合她口味,那道四喜丸子,她咬了一口,定了一下。
“怎么了?不和胃口吗?”程雪意从书上抬起视线问。
“没有,花椒。”咬爆了,味道发麻。
程雪意忙把纸巾递她,“抱歉,我又没把花椒撇干净。”
四喜丸子的肉馅要放花椒,为什么说又,是记得高中时,谢义柔也吃到过带花椒的四喜丸子,那是唯一一颗,他眉头一拧全吐了出来,为此洪叶萧还斥他浪费,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他便劝完这个、安慰那个。
“没事。”她显然也记得那件事,不过没什么反应,连类似程雪意怔住片刻,对时光飞逝的感怀也没有。
饭菜只吃了个小角,她得留着肚子喝酒,不吝夸赞:“很好吃,只是我待会儿要应酬,不然肯定全吃完。”
程雪意眼底绽出笑意,洪叶萧注意到他衬衫领口的扣子少了一颗。
是那件几经波折的白衬衫。
注意到她的目光,程雪意下意识去摸最顶上那块缺纽扣的位置,“不知道掉哪儿了,没找见。”
不过他却并不苦恼于此,很乐观道:“没事,我会缝,等有类似的扣子我拆下来缝上就好了。”
洪叶萧点点头,临走道:“明早我来接你。”
她明天要去宣水市出差,那边墓园改建须得去视察进度,恰好程雪意也得回出租屋收拾一下东西,便同车过去。
上次来得匆忙,程雪意许多东西没带全,小睐之前在南州市亲戚家那不受待见,被送去了读寄宿学校,学校极其偏僻破落,许多很调皮捣蛋的小孩会送去那军事化管理,他担心弟弟受欺负。
程雪意想着,下学期必须帮他转学回宣水市,在自己身边每天上下学看得见才安心,这趟回去得开好证明,回来办转学,痊愈后出院,便去宣水市读书,他负责卖炒饭,把他健健康康养大。
只是,他深看了眼洪叶萧。
手心下意识揉了把程夏睐的肩,“明天大哥离开一天,要听护士姐姐的话。”
“知道啦。”程夏睐扭开头,抓着遥控器来来回回换台。
草原牧场好牛奶的广告夹杂几声谍战剧的枪响,“冲啊”,抑或是哪个台的古装偶像剧间错着婉转的古筝流水。
程夏睐摁键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抓住暑期黄金档,一档大热的音乐节目昨晚热播完,今天中午十二点在重播,家喻户晓的主持人熟念口条,介绍着下一个参赛者的出场:
“现场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盛夏赤子,追梦韶华,这里是由xx独家冠名播出的《炫音一夏》。”
“下一位参赛者要带来的曲目相信大家都特别熟,这首《遗失物》曾在视频平台爆火,大家也万分期待一睹歌者真容,今天……”
程夏睐忽然丢掉遥控器,急去上洗手间。
程雪意送洪叶萧去了住院部楼下,两人共处轿厢,数字跃动着。
无人的病房,白纱帘在午后的轻飔里晃曳,电视机里清浅吟唱着———尽管收视率一再创新高,却依旧并不被听见的词意:
风在涌/影又动
是又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梦
夜变成海/无尽地掩埋
我的窗/有白色波浪扑来
食物要咽/身体一直陷
是新一天/重复的航线
不听劝/固执己见/随便晴天阴天
总是忍不住恨意/那天想说对不起
可最终/最终/还是骄傲占据上风
翻照片/梦里面
想再一遍/再一遍/找回从前
离群的静悄/下坠的美妙
勾引我一了百了
又幻想找回我/戒不掉
……
翌日,洪叶萧去宣水市出差,后座坐着程雪意。
从墓园改建现场视察回来后,她按约定去金云路接他返程。
上一百五十九号四楼敲门进到里面的时候,她第一印象是空。
四十来平的一室一厅,进门客厅,很整洁,然而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左拐是间厨房,不锈钢灶台搭煤气罐,十分简易。
此时的程雪意正在卧室收拾东西,他把换洗衣物装进那种老式的军绿色行李大布袋,夹层装要紧的证件,以及一张白天去开好的转学相关的证明,他和程夏睐的户籍是在宣水市的。
他应该洗过澡,白衬衫已经换了下来,穿件半旧的短袖,搭一条黑裤子,半湿的发搭在额前,斜角那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照在身上,细心忙碌的影子又轻易落在雪墙上。
整间卧室其实一眼就框到了底,一侧置着张书桌、衣柜,那书桌倒很像样,是实木的、很厚重,剩余狭小的空间摆张木架床,床头靠墙,床尾紧挨着摆了张电视柜,上面一台有后背有个大鼓包的笨重老彩电。
那种躺在床上脚趾头能按到电视的拥挤感,留在了洪叶萧脑海里。
她看到那张转学证明时,问程雪意:“怎么给小睐办起转学了?”
“那所寄宿学校环境不好、教育资源也不行,只是我现在没有正经的工作证明,在宣水市也还找不到很好的学校给他,不过我会好好赚钱的,到时候要买好的学区房……”他憧憬着小睐光明的未来,似乎毫不吝啬付出。
她记得自己处在那种逼仄中,问了声程雪意:“你自己呢?”
他收拾东西的手一顿,似乎没把自己算进去。
回家后,她在房间翻找。
邓书丽捧着果切进来,问她找什么。
“就上次您领我见的高阿姨,开教育机构的,我有点事想咨询她。”她总算从抽屉里找出张随手一塞的名片。
老太太插一颗剥皮去核的荔枝递她嘴边,“尝尝,你章奶奶让石君送了一筐过来。”
提起谢石君,空缺一天,这阵儿他的晨跑又恢复寻常了。
“嗯,甜。”她仰头叼下,在手机上输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方说的她逐一记下。
忙碌的日子飞快,天炉不减滚热,入夜后才有丝微的风,渐次吹来凉意。
九月上旬。
医院来信,程夏睐顺利康复,明天便能办出院,她明早有会,抽不开身,便选择今晚天气正凉,出门去医院和他们告个别。
手里还掂着一袋书,是那通电话咨询下来的成果。
临出门,被客厅的老太太叫住:“萧萧,这个投屏怎么弄啊?”
她戴着老花镜,举着手机站在电视机跟前琢磨不明白。
洪叶萧倒过去,电视上操作一番,接了她的手机,才发现她在看音乐节目,“这不是小姨的节目么?受众都是年轻人,您老够时髦的。”
“那可不。”老太太乐开。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看这档子音乐选秀了,因为刚投上电视屏,舞台一黑,正中央亮起束聚光灯,纱一般,薄罩着人,光华四溢。
事实证明,人够漂亮,光站在那就足以喧嚣四起了。
不仅现场尖叫,层层相叠的弹幕也疯了一样:
【啊啊啊啊啊谢义柔!】
【舔屏舔屏舔屏……】
【又要把我唱哭了吗呜呜呜呜】
【黑头发也超漂亮的!】
然后,她就看见她奶奶发的弹幕出现在其中:
【打call打call,每天在官博和平台给柔柔投票!让他c位出道!】
察觉到她的震撼,邓书丽一边打字一边解释:“这是你章奶奶教我的话术,你看,柔柔现在的票是不是第一?呼吁还是有用的。”
“这场可是半决赛,权重很高的,你章奶奶说了,也得盯着点其他人的网络票数别被反超了。”
洪叶萧曾给谢义柔说的节目就是这档《炫音一夏》,不过当初他十分抗拒,她也就话半而止,她正是那会儿了解过比赛出道机制,是按成绩取前五位出道。
成绩由导师、现场观众、网络这三者的投票构成,各按比例取总,总成绩最好的成为年度总冠军,也就是所说的c位出道。
“别熬太晚,早点睡。”她临走前,前奏响起,老太太还在用一指弹发弹幕。
待她抵达医院,程夏睐熬不住困,先睡过去了,她便靠门朝里边看书的程雪意招了招手。
程雪意搁下书轻手轻脚出来,他比以往更安静。
脚伤已经痊愈,同她并肩相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绕着过去便是急诊,路灯昏黄照路,他们边走边聊。
“喏,这是复习资料。”她递过去那纸袋子。
“接下来我的话可能有些唐突,但朋友一场,你明天就回宣水市了,将来如果愿意为自己多想一点,也算多一种选择。”
程雪意顺从接下,静声听她下文。
洪叶萧其实依旧没细问他当年的细节,只知就他当年的情况,是高中肄业,“你这种情况可以成考函授大专,再专插本,这个本是全日制的本科学历,好在你户籍在宣水市,那边是有相关政策的,交一年社保再在校读两年,社保我可以帮你,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说得很详细,包括成人高考的报名条件、函授和全日制又有什么区别,以及非全学校的授课模式是怎样的,专插本又需要待在学校学习,更费时间精力,一套下来需要几年拿文凭,假设将来做什么工作,这层学历能否被认可,一点一滴掰碎了讲。
程雪意忽然觉得,四周的漆黑,像是有什么光照了进来,把他沉寂在最深处的自我意识唤醒。
那天,清明祭祖回来。
父亲喝醉酒,又来四处翻他的钱。
那些是他假期打零工一点点攒下来的,藏在铁匣里,预备作为大学的学费。
他拼命护住不让夺,哪怕拳打脚踢,就那一下,只那一下,他奋起推开,想往外跑。
结果,他护住了钱,却也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
“今年的成高注册报名还有两天截止,十月份考试,往年考试内容我看了,以你的基础来说肯定算简单,复习资料就我刚给你的。”
“你还能考虑两天,具体流程可以看我记在本子里的笔记。”她那天在电话旁详细记下的。
递给他,见他愣住不动,以为自己的话确实唐突了,“当然,你想读书的意愿,只是我对你的揣测。”
她但凡来,他都捧着书本在看,翻得极其旧了。
“我想。”
“做梦都想。”他低头,话腔有了强忍的哭意。
他向来连哭都要忍的。
只是,这次却没忍住,大颗大颗的泪往下滚,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扑一下抱住她,嗓音用力到哑透了,“叶萧。”
洪叶萧递笔记伸出去的手还架着。
愣了下,哽咽的泪洇湿了她肩膀。
她手举了会儿,收回来在他肩膀轻拍作安慰,正欲稍站开些时,眼无意一侧。
急诊科门楣下一道瘦高身影,背光,只有门头亮着的红光暗落在肩头,一辆车驶过,车灯映出他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脸色,远远正看着花园这边。
大堂追出来一个拿着单子和一袋子药的男人,方面相,合中身材,穿身藏青西装的职场人,“我说祖宗,痛成那样让你住院你不住,还抽烟!这医院!”
男人把对方那只点着还不及抽,夹在指间的烟扥走赶紧掐了,左右看了看人,把怀里的口罩拿出来要给他戴,“捂着点,别还没出道黑料一大堆。”
不料男生收回视线,迈腿下台阶,压根不甩他。
男人顺着望向他刚才视线驻留的地方,那是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长发温婉,气质纯熟的女人,正安慰一个靠她肩膀,泣哭的劲瘦男生,看背影,倒蛮般配的。
不一会儿,女人松开了手,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他似乎不大好意思,低头擦着。倒挺好哄的,他想。
一转头,自家公司艺人刚坐上的那辆商务车居然开走了,等也不等他这号伫在原地看戏的经纪人,他忙招手追赶过去。
隔天,洪叶萧开完早会,接到她小姨赖乔妹电话,问她:“半决赛看了哇?柔柔进总决赛了,特地给你这当女朋友的留了现场门票,说,怎么谢小姨?”
“我跟他分手了,不过还是要谢谢我小姨,改天请小姨吃饭。”她夹着电话签字。
“分手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感觉前不久还看到柔柔秀恩爱的朋友圈?”
“两个多月前吧,就我问你《炫音一夏》这档节目不久后的事。”她回忆着。
“怪不得,录节目这阵子,我一问柔柔你怎么样,他抬屁股就走人,这性子。”
“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断层第一,我估计半个月后的总决赛冠军是没跑了,那些导师也都喜欢他编曲写词的能力,一到分组争抢着要;现场发挥嗓音又稳,观众票数多;至于网络投票,颜值即正义的时代,况且还有一大堆女友粉投他。”
然而,下午发生的一档事,几乎彻底推翻了众人对冠军做的猜测。
这是半决赛结果出来后的一场娱记采访。
不管是赛后心情、比赛心得、以及想对歌迷粉丝说的话,他即时面露倦色,也都对答如流,或者说很官方,可记者问他那首《遗失物》编曲写词的灵感源自哪里时,他抱着堆话筒,面色疏淡下来,说: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记者细嗅他微表情,立马追问他是否有过感情生活?
“我有女朋友,”他偏偏强调,“现在。”
全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