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京城教坊司内,一盏盏红灯笼相继亮起,竟抢了天边那轮弦月的光辉。
纱幔在殷红间轻舞,丝竹歌舞声、嬉笑逗乐声隐隐飘荡,死寂了一天的亭台楼阁又鲜活起来,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
孟千姿强撑病体走在去向那片繁华的长廊上,身后几个小丫鬟越过她,兴冲冲地跑向前院。
少女们叽叽喳喳地喊道:“都快些过去啊,裴公子双喜临门,今日的打赏定不会少……”
裴公子双喜临门……
“呵。”孟千姿低笑了声,眼睛酸胀得难受。
裴公子,裴砚辞,那个幼年差点饿死街头被父亲救回家,与她青梅竹马的男人终是实现了他的梦想,入朝为官、迎娶高门贵女。
只是,他如今要娶的贵女已不是她。
只是,他用来求娶别人的聘礼是她的钱财珠宝。
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胸口处泛起令人窒息的疼痛,仿佛有根弦勒着她的心脏,正一点、一点地绞紧。
她曾多么信任他啊,在他发誓说要筹钱赎她出去、娶她为妻那天,她便把全部积蓄都给了他。
这些年也是她资助他求学,替他出谋划策,给他古董字画上下打点,他才能从一个不入流的九品下步步高升,直至五品。
可时至今日,所有人都知道他裴大人即将娶妻,他竟连一个解释都吝于给她。
耳旁传来麻雀嘈杂的叫声,仿佛也在嘲笑她的愚蠢。
“咳咳~~”
肺腑又传来剧烈疼痛,她咳得直不起腰,只得靠在廊柱上稍作歇息。
环视周围满目凄清,父亲含冤被斩,孟家满门只剩她一人,这世间,她终是无人可依……
良久后,她艰难地挺直背脊,走向前院。
她要去问裴砚辞,他曾承诺升官后就替父亲申冤平反的话,还作不作数?
他要娶别人也许是身不由己,他应该……不会忘记父亲的救命养育之恩的。
穿过拱门跨进前院,紅鹊堂传来裴砚辞熟悉的声音。
在外惯常内敛的男人笑得意气风发,像是换了个人。
堂中坐着一干与裴砚辞交好的青年才俊,被孟千姿的突然出现惊了一瞬。
裴砚辞抬眼见到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紧紧蹙起了眉头,不悦道:“千姿姑娘怎么来了?”
千姿姑娘?
呵……
从前他都是唤她阿姿或小字的。
孟千姿触到他薄凉的目光,不敢将他与那个看她时满眼痛惜的男人当做一人。
忍着心中密密麻麻的痛,低声道:“奴家有些话想跟裴大人说……”
屋内的人都知道他二人的关系,不免起哄笑道:
“千姿姑娘千万莫因清焕即将成亲呷醋啊,清焕刚才还还在说等成亲后便为姑娘赎身,纳你为妾呢。”
纳她为妾?
他怎有脸……说出这番话?
孟千姿浑身冰冷,痛意化作满腔怒火,直直望着裴砚辞。
他是多么了解她啊,知她有多渴望自由,只有离开教坊司她才有机会替父申冤,他是不是还以为即便是为妾,她也甘之若饴?
裴砚辞见她神色不好,犹豫了一瞬,终是害怕她说出些令他难堪的话,佯作镇定走了过来。
伸手握住孟千姿的手臂,才惊觉她短短一月竟瘦成了皮包骨。
心痛之意一闪而逝,压低了声音安抚道:“你先回去,晚点我来看你。”
孟千姿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戾气,轻轻挥开他的手,垂下眼眸温声道:
“不必了,我只想问裴大人一句话而已,问完我就走。”
裴砚辞见她仍如往常那般温婉模样,不觉松了口气,扯出一抹笑容来。
“千姿姑娘想问什么?
孟千姿缓缓抬眸,望向裴砚辞的眼底,一字一句道:
“我想问裴大人,你承诺我的另一件事情,还算数吗?”
裴砚辞猛地将她拉到门外反手推上滑门,面上布满惊惧之色厉声道:
“你疯了吗?”
孟千姿的目光落在裴砚辞眉眼俊美的脸上,原来,这张从来都是温润脱俗的脸上,也会有这么多她不曾见过的表情。
原来,从小到大她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裴砚辞心虚地瞥开眼,轻咳一声,“那件事……现在我还没有能力办到,朝堂中的事你不懂……”
孟千姿微微抬起下颌,转瞬间目中便盛满了利芒,让人恍惚以为她还是那位将军府的大小姐。
“我祖父是平定大将军,我爹是威武大将军,我外祖父是前太傅,朝中之事我并非不懂,你如今是刑部主事,暗中查看一下当初的卷宗不是难事,是裴大人不愿冒险吧?”
裴砚辞怔愣了一瞬,他有多久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了,竟已想不起。
但推脱之词被她当面戳穿,令他万般羞恼,语气也冷了下来。
“如果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能告诉你,作为补偿我会纳你为妾,至于那件事……”
他陡然色厉,“你最好从此闭嘴,否则别怪我无情!”
在她再无利用价值后,他到底是不愿伪装了。
最后一丝希望如泡沫般破灭,孟千姿的心也空了……
支撑她苟活于这火坑中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天空突然炸起一道惊雷,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飘进屋檐,打在孟千姿脂粉也掩盖不住的苍白面上。
她仰头凝望顷刻间黑下来的天空,喃喃出声,“这天,真黑啊……”
突然挥手一巴掌甩在裴砚辞面上,劲道大得她手臂经脉剧烈抽搐起来,钻心的痛。
她却只感到遗憾,若她一身功夫没有被废,这一巴掌足以让他成为聋子,滚出朝堂了。
裴砚辞这几年习惯了她的温柔顺从,早已经忘记眼前女子曾也驰骋沙场,上过阵、杀过敌,被打得懵了一瞬。
拭了下唇角被打出的血丝,愤怒地盯着她,满面难以置信。
她莫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她,怎么敢!!!
心中顿时戾气横生,抓住她的手臂狠狠摔了出去,切齿斥道:“殴打朝廷命官,你找死!”
孟千姿栽倒在院子里,淡紫色的裙摆在雨水中晕开,与那满池残荷连成一片,散乱的发丝下露出半张比纸还白的小脸,周围的大红灯笼也没能给她映出半分暖色。
她却感觉不到冷,浑身的血好像都在燃烧,耳朵里嗡嗡乱响,涌出一口口鲜血来。
天黑得令人窒息,平白刮起一阵风来,卷起刺槐的枯叶和芍药花瓣落在她身上。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抽搐,似乎在挣扎着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叶散,花零。
听到动静出来的人,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露出不忍的目光。
孟千姿缓缓转动眼珠看向陷入惊惧无措中的裴砚辞。
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之中!
空洞的眼突然亮得惊人,却又冷得彻骨,“裴砚辞,如有来生,我必亲手将你送、下、地、狱!”
字字泣血!
裴砚辞终于反应过来,叫着她的小字慌乱地扑过来,“云仙……”
孟千姿已经听不见了,眼中的光亮渐渐熄灭,恍惚中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