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进印刷商的时间点,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林延步步紧逼,保荐人节节退让。
但是现在林延的要求,实在是太不现实。
詹森斟词酌句道:“林总,什么时候进印刷商并不是当下最关键的问题。进印刷商只是在所有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以后,所有中介聚在印刷商的最后冲刺。我们当下的重点,还是要解决问题。”
“小詹,你不能老这么拖着我们。”林延道,“你说个时间吧。你看,现在可是所有人都在陪着你玩,满足你们的内部要求。你总得给我们一个具体的时间点。”
詹森求助地看了一眼杨明。杨明正在幸灾乐祸,根本没可能替他说话。他只能拼命给戴文使眼色。戴文视线垂下来,摇了摇头。
詹森道:“这个我和团队沟通一下,看看最快什么时间。”
“主席,他不管事。”林延凑在主席耳边道,但是房间就这么小,所有人都听得挺清楚,“杨明在投行是 MD,管理董事,这个小詹就是个干活的。”
“方信证券就派他一个人来,太没诚意了吧。还要不要做了。”主席很生气。
詹森有点慌,立刻劝道:“我已经在内部报备了,马上告诉大家。”
“方信证券很大牌啊,管事的人在后面缩着,派一个小字辈的来应付我们。”林延缓缓说道,“也不说进度也不给时间,一个劲地给大家出难题。”
杨明还一个劲地添油加醋:“今天圣诞节,香港是法定公休日。他们过不来很正常。”
“这什么话!”主席道,“杨明,为什么你可以不过节,为什么律师可以不过节,偏偏他们方信证券的领导就要过节。这是什么道理?他们是不是要做我们的甲方啊?我们这个项目能不能出去,我们还得上赶着求着他们。”
詹森正在苦着脸手机求助团队,忽然听到主席一声怒吼:“小詹!”
“哎哎,主席您说。”詹森卑躬屈膝地陪着笑。
“你不用问了。”主席大手一挥,“你们这个态度,我要等着你们回复才傻。我告诉你,时间表不变。你们的问题自己去解决。不许耽误时间表。今天陪着你们搞这些烂事,耽误所有人的时间。我也不和你计较了。我去群里发个红包,你们方信证券不许领。”
“主席,这个红包可以这么设置…”杨明乐得看见方信证券吃瘪,乐呵呵地教主席发红包去了。
很快,项目群里出现了一个红包:祝方信证券以外中介圣诞快乐。乔安点开一看,居然是按人头发的 200 块钱。项目群里除了方信证券,还有几十号人,一时间潜水党纷纷出现领红包,群里各种跪谢老板的表情包纷飞。主席被这么一恭维,心情非常好,大手一挥若干个按人头给的“方信证券不许领”的红包又发出去了。
几乎是同时,主席的手机也震动起来。他拿给林延看了一下,“看看,方信证券的老赵。今天一天不出声,现在想起我来了。”
林延在主席身边小声道:“主席,我也是从乙方做到甲方,对这些专业机构很了解。这些所谓的专业人士,其实也很世俗。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贪,总想着多做一个项目,多赚一份钱。至于这个项目结果怎么样,说到底还是要我们公司来兜底。所以有的时候不能太顺着他们,免得他们反客为主。要多逼一下——逼一下,有的时候看上去很难的事情他们也能做成。”
“小林,还是你有经验。”主席按掉方信的电话,拍着林延的肩膀说,“今天来出席会议的各位都不容易,公司做东请大家吃饭。”
公司领导和杨明纷纷离席。詹森忙了一天,桌面乱七八糟地摊着各类文件,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我草草草草草。”詹森头也不抬,“知道今天是鸿门宴,没想到拿了个祭天的剧本。”
戴文从门口看热闹回来,通风报信:“盛银国际正在和公司说你们坏话呢。”
“我也没本事让他闭嘴啊,人家杨明一个 MD,我这个卑微 VP 敢说人家的不是吗?”詹森无奈,“戴文你也真是,也不给我说句话,就眼睁睁看着我在这儿祭刀?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去哪了。说真的,你良心不会痛么。”
“我是发行人律师,给你说话合适么。”戴文提醒他,“你要怪只能怪你老板怎么没来,放手让你一个人三打白骨精…别说三打,一打你也打不过,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说着他还揶揄着补刀:“你说是不是啊,小詹?”
“戴文你适可而止啊!还有乔律师,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在那儿偷着乐。”詹森匆匆忙忙把打印出来的材料塞进包里,正拔腿要跑,忽然脚下一顿又折了回来,神色有些忧心忡忡,“万一啊,我是说万一。万一我们真的顶不住压力让公司进印刷商了,你们招股书来得及么?”
“审计报告呢!”乔安已经要疯了,“这么大一个财务章节都还没影,你心里没数么?业务章节公司欠我们的东西还多着呢。”
“那你得催着公司啊。”詹森急道,“这个可不是最后推锅的问题。不说了,我得去追公司。要是今天赶不上和公司吃饭,我的责任可就大了。”
他话音一落,拔腿就跑,一溜烟消失在走廊尽头。
刚好 M&M 所的米雪路过,戴文叫住她,问道:“米雪,你们最近验证工作进度怎么样?公司回复快吗?”
“开展不了。”米雪一脸悲痛,“验证清单一个都没回。”
“你们路易呢?最近感觉好久没有听过他在会上发言了。他休假了吗?”乔安问。
“你不知道吗?“米雪表情有点诧异,“路易已经离职了。”
“离职了!”乔安大吃一惊,“为什么?”
米雪显然不愿多说,语焉不详道:“或许就是个人的选择吧。”
“我以为他还差一两年就该升合伙人了呢!”乔安惋惜道。
“是吧,谁知道呢。”米雪勉强笑笑,“我先走了,你们一路顺风。”
乔安大为震撼,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她自以为已经是一个职场老油条,对各种撕逼、拉扯、推锅、甩锅、泼脏水已经见怪不怪。但是不知是不是林延的出现和一系列操作,以及路易的默然离职,让她忽然有了点初入职场那种义愤填膺的感觉。
她总觉得一个项目不应该这么做,公司不应该是这样敷衍的态度,投行不应该一味地互相推诿,对甲方退让,专业团队也不应该迫于客户的淫威,对问题闭口不谈,对背锅的中介幸灾乐祸。
和这些乌合之众截然相反的是路易。
这么多年,路易的风格始终如一,专业知识扎实,实践经验丰富,做事永远稳妥,客户的要求全部认真对待。然而对于客户的不合理要求,也绝不会听之任之,而是会坚持底线,巧妙化解。乔安认识路易的时候还很年轻,有很长一段时间,路易都是她的职业楷模。
难道路易这种人终究不被市场选择吗?
“路易在 M&M 肯定升不上去。”戴文评价,“估计是看到没希望,所以干脆辞职了。或许还是被老板劝退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乔安立刻反驳,“你在项目上遇到过他吗?他是少见的懂业务、有经验、高质量、负责任的美国组律师。”
“当然遇到过。他当写书律师的风格四平八稳。”戴文回忆道,“人家给什么意见,只要没有出格到一定程度,他都全盘接受。我感觉这个人没什么性格。”
“但是他的质量也算是数一数二的。” 乔安道:“而且他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这也是他高质量的原因。”
“那他写书的项目,成本一定很高吧?”戴文自问自答,“一个八年级、九年级的美国律师,就算打个折扣,一个小时怎么也是上千美元的。”
“路易是那种优先考虑质量的人。而且他经验丰富,工作的效率也很高。”乔安道:“你不觉得他这样的人在市场上属于珍惜物种吗?”
戴文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道:“恐怕他的技能,根本不是市场上看好的技能吧。你们美国律师,一年比一年贵,上了项目,光是喘着气,就是会呼吸的巨额成本。更何况港股招股书这玩意,你说写得好能好到哪去,差能差到哪去?就算真的有质量差别,除了同行,又有谁真的会打开看?我能花三年级四年级的钱,写一个七十分的招股书,为什么要花九年级十年级的钱请路易写一本九十分的书?”
“有些烂项目确实无所谓。但是精品项目还是有差别的。”乔安道,“更何况,服务业律所给人的印象也很重要。路易坐镇和我坐镇,给客户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路易在市场上是很难替代的。”
“我可不这么看。”戴文回答,“你听没听说过,所有的服务业,做到最后,别管你是律师会计师,或者是多专业的服务,本质上就会变成销售。好的销售可以当老板,可以一路升上去。做到路易这个级别,依然恪守年轻律师的价值观,就自然会被律所淘汰。”
“我不同意。”乔安还想反驳,却被戴文打断。
戴文道:“罢了,我不想再说了。我发现每次提到路易,你的态度都会很奇怪。”
“并没有,我只是正常地欣赏他。”乔安说道,“明明是你很奇怪。”
“我并没有——我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正常地不看好他!”戴文道,“算了我们真的不要再说他了。”
“好!”乔安也非常不爽。不爽的心情下,却是有些难以解释的暴躁。
戴文道:“不说这个——你快点收拾东西,我们赶去和公司吃饭。今天公司要请客,我们得给个面子。”
乔安道:“那不巧,我要回到香港。今天和朋友约好了晚上吃饭,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朋友?什么时候不能吃饭?偏偏一定要今天!”戴文问,“除非是很特殊的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平安夜那天本来要一起吃饭,但是我爽约了。”乔安回答,“那个朋友的老公向她求婚了,两个人要一起请我吃饭。”
乔安想到平安夜那天晚上,左伊发来了微信,说:乔安,陈博士向我求婚了。我这一天都好紧张,以为他要来和我分手。没想到是求婚,真是万幸。我立刻就接受了。
对此,乔安不知应作何感想。但是订婚和结婚的朋友,多少会和单身的状态有些不一样。因此乔安只好违心地恭喜,并且接受了左伊和已经晋升为未婚夫的陈博士的吃饭邀请。
戴文看着她,不太赞同地摇着头:“今天给你的教训,还不够现实么?”
“什么教训?”
“第一,所有聚会,不管是开会还是娱乐,都要尽量到场。因为在场的人永远会拿不在场的人开刀。”戴文说。
“好,我明白。”乔安说,“以后一定注意,今天我就指着你代表我出席了。”
“我还没说完呢。第二,单纯埋头苦干和解决问题的人,永远也干不过勾心斗角和玩弄权谋的。”戴文说。
乔安内心一股怒火,脸上倒是微笑起来。她抱着手臂,问道:“你该不会觉得林延这样很光彩、很值得称赞吧?”
“我觉得他很垃圾,因为他没有真才实学,而且手段低端。”戴文说,“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跳梁小丑,能把我们所有人搞得团团转?”
“这个是这个市场的问题。”乔安说,“是这个世界的问题。”
“但是你,你别忘了自己是在哪个市场、哪个世界。”戴文说道:“你可以活得超脱于这个市场的行事规则,但是你必须接受路易这样的结局。”
乔安道:“路易这样的人才属实难得,他的下一步尚不可知。我觉得他大概率会另谋高就。可能有一天,你也不得不尊称他一声路总呢。”
“你看,提起他,你又很激动。”戴文道。
“行吧,我激动。我不是路易那种四平八稳的人,我对很多事情有一些固执的看法,而且很难被别人说服。”乔安说,“为了节约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我建议我们对于有分歧的一些事情还是不要再做讨论了。”
戴文哑然失笑。他说:“难得见你这么失态。恕我直言,这到底是因为路易,还是因为今天的这个会,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凡事寻求原因,本来就很徒劳。我也懒得回答你这个问题。”乔安道:“再者说,不管怎么样,和你有关系吗?”
戴文打量着她,很明显是在控制着表情。半晌,他回答:“确实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