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急诊室不远的长椅上,沈洁坐在洪橙的对面。彭嵩站在一旁的一棵女贞树下。
“你和张瑜是什么时候的同学?”沈洁先开口问。
“就初一那一年。初二我就退学了。”
“哦?为什么退学?”
洪橙淡淡一笑:“嗨,老被人欺负,待不下去了呗。”
“校园霸凌?都是你们班的?有张瑜吗?”
“你这话问的。我能先问一下张瑜到底怎么了吗?”
彭嵩和沈洁互望一眼。彭嵩把手机里那段张瑜用刀刺死郭平的视频给她看。
洪橙接过来,看着看着脸逐渐变得苍白,最后用手掩住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方说:“那天我就觉得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有点不大对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天是哪天?”沈洁紧跟着问。
“就是去年,大概八月份吧。她跑到我店里,怪我把她和口腔医院那个医生的事告诉了他老婆。”
“那有这回事吗?”
“当然不是。我还是在你哥的同学聚会认识的那个医生。要不是张瑜跑来找我,我一直以为人家两口子感情挺好的。不过,要是我早知道张瑜搅和人家夫妻的事,说不定真会说的。那个医生的老婆人挺好。我和她很投缘,有时候约了一起逛街吃饭。和张瑜倒是快二十年没联系过了。”
“你是说,你退学以后,就没再见过张瑜?”
“差不多吧。那天她跑来我店里,我都没认出她来。倒是她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因为我跟她初中那会儿并不熟啊。”
“那你刚才说的欺负你的人里面,有她吗?”
洪橙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吧,假如别人欺负你的时候,有人在边上装聋作哑,也算参与的话,那就有她。可是那就得有差不多一个班的人了,范围也太大了。怎么,你们不会怀疑她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吧?”
“目前只是一般性地了解一下情况。只要是跟张瑜有来往的人,我们都会问的。你别想太多。”
“哦,我和她也做过一年同窗,她出这种事,我也挺意外的。只要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真诚,可沈洁还是皱了皱眉:“她到你店里来过以后,你们有没有再联系过?”
“没有。不过大概两个月以后,我从崇阳路一家苏果超市里出来,看见她和一个男的站在马路边吵架。吵得很凶,她还打了那个男的一巴掌。就是你刚才给我看的视频里的男人。”
“哦?他们吵些什么呢?”
“我当时猜那个男的肯定是她男朋友,怕她看见我觉得尴尬,没敢多待,从另外一条岔路走了。不过也顺耳听到几句,我还记得好像张瑜骂那个男的脚踩两只船。男的也回了她一句,说他俩彼此彼此。然后张瑜就大声吼他,让那个人别再逼她,不然总有一天她会杀了他。”
真的假的?沈洁和彭嵩再次对望一眼,还是沈洁问:“你确定吗?会不会听错了?”
“她喊得很大声。当时马路上好几个人都望着他俩。把我都吓愣住了,所以才记得。对了,那个路口应该有摄像头,你们可以查一下,说不定能查到呢。”
“那就是去年十月份的事了。隔得有点远,不过我们会去核实的。谢谢你。”彭嵩合上记事本,正想结束谈话,沈洁望着洪橙又问:“你怎么不问我张瑜现在怎么样了?”
洪橙被她问得一愣,随即用一种断然的语气回答:“她还能怎么样,不是应该被你们抓起来了吗?”
“没有。她去福康治病了。”
“哦,是郊区那个精神病院吗?”洪橙淡淡地问,眸子里隐隐有微光闪动。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沈洁也在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快意和狠戾。
沈洁和彭嵩返回急诊室门口取车的时候,看见哥哥沈清还站在方才的入口处。见他们走过来,他满脸紧张地迎上来,握住洪橙的手。
沈洁在心里直叹气,也没和哥哥说话,擦着他的胳膊走开了。没走几步,却听见沈清在后面喊住她:“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和他们说一声。”
沈洁蚊子哼地答应了一声。
上了车,沈洁坐在副驾位上,像是和谁生气似的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彭嵩笑着发动车子:“从小宠着自己的哥哥要让给别人,心里不爽了吧?你这未来的大嫂长得不赖。我要是你哥,也没命地喜欢。”
沈洁翻了他一眼:“她整容的。”
“整的?”彭嵩一脸惊讶地咂咂嘴:“没看出来啊,不像塑胶娃娃啊。”
“我哥说她以前是他们科的护士。后来不干了。谈了几次对象,都吹了。拖到三十好几了,狠下心把这些年打工的积蓄都取出来,找朋友介绍的一个海归整形外科教授做的手术。不是满大街的那种韩式医美脸。”
“真不赖。帮我问问教授在哪家医院啊。现在医美的人太多了,我妈前几天都说她也想整。”
沈洁又翻他一眼:“你刚才干嘛给她看视频?就直接问她最近见没见过张瑜不就行了。”
“我只是奇怪郑昕楼下那种家庭主妇都看过了,她却不知道。就想看看她的反应,是不是真的没看过。”
“结果呢?你信她了?”
彭嵩点点头。
“你是光顾着看她那张假脸了吧。你不觉得她看视频的时候,表情有点太夸张了吗?”
“哪里夸张了?视频里面捅得血糊拉叽的,一般人看了,不都得吓傻了。”
“不对。她那个表情不像是真的害怕,更像是在演。还有,既然她不知道张瑜的事,为什么看完了,也不问问张瑜现在怎么样了。”沈洁把头靠在椅背上,回味般地说,“我提起张瑜被送到福康,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就好像她其实很清楚张瑜现在的状况。”
“她不都说了,以前在班上被人欺负,张瑜在边上不吭声。她当然没必要操心张瑜的死活喽。”彭嵩侧头睨了沈洁一眼,“你不会觉得就是她把张瑜和郭平关起来,逼着他们自相残杀的吧?”
“我可没这么说,但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动机是什么呢?她和张瑜二十年没见面了。而且她也说了,张瑜并不是欺负她的主谋,只是围观群众,不至于让她处心积虑地报复吧。再说了,要真是她干的,那怎么解释郑友全和孙慎行呢?这两个人的社会关系都跟她没什么交集啊。倒是她说的张瑜和郭平吵架的事,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看来张瑜还有个情敌。”
“有没有交集,得查了才知道。咱俩还是分头查完再说。”沈洁说完,不再搭理他,转头又看向车窗外。
因为门诊大楼前面有部分路段在施工,他们的车在医院围墙外绕了点路,又经过急诊大楼出口处。正巧张瑾才从大楼里面走出来。
望着缓缓远去的警车车尾,张瑾举起手里的手机,贴在耳边:“警察找她问话了。嗯,我知道了。”
他刚挂了电话。一辆 120 救护车鸣笛急驶过他的眼前,左转弯直奔医院大门口去了。那“唔哩、唔哩……”的声音刺破了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也刺破了大街上人们的记忆,联想起往昔那段不安的时光。
1998 年春。双尸案发前二十一年。
金梦歌厅打架事件后的第二周,葛凯风才来上课。他的上下门牙各掉了一颗。葛峰带他去医院花钱装了烤瓷牙。
“疼不疼?”做完课间操,洪橙和他一起走回教室,小声问他。
葛凯风摇摇头,故意咧开牙花子,白灿灿地冲她笑。洪橙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亏他还笑得出来,又问他爸是不是因为去金梦弹琴,被学校记过处分了。
“嗯。我看他写了好几页纸的检查。我妈天天在家骂他,要跟他离婚。”
“那你还乐?”
“习惯了。反正没有黎雪,他俩也总吵架。我是高兴他那么喜欢黎雪,那晚也没管她,跑过来护着我。”
“废话,你是他亲生的啊。”
“洪橙……”葛凯风迟疑着说,“我只告诉你啊,其实之前我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你爸和黎雪的事了?”
葛凯风点点头:“他和我妈吵架,被我听到了。我就悄悄跟着他,看他去找黎雪。”
“那你那天晚上还跟我们一起去金梦?”
“他说他只是欣赏同情黎雪,还说等我长大就懂了。我相信他没骗我,不过又有点好奇,再加上杜璇胡说八道的,就想去看看。其实……他也挺惨的。我妈嫌他挣钱少,天天在家拿话噎他。”
“你爸再惨,也没黎雪惨吧。她的脸应该伤得不轻。我爸说,她那个后爸前天还来学校给她办退学手续。可是我去她家找她,她都不在家。”
“你别去找她了。她去广州了。临走的时候,我爸还带我去车站送她来着。”
“什么?她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太不够意思了。”
“你别怪她。她破相了。怕你看见了伤心。”葛凯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系着红绳的玉吊坠,“别难过了。给你看样宝贝,我才得的。”
洪橙接过来,只见两块玉石上各雕着一龙一凤,合起来刚好是一副太极八卦图。玉石白中透黄,散发出凝脂般的剔透光泽。喜得她连夸好看。
“那天他们打得乱成一团,我在地上捡到的。幸好还没碎。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款不要了。”葛凯风掰下右半边的凤递给洪橙,“凤送你,龙我留着。”
“啊,是别人的东西,我才不要呢,赶紧还回去。”洪橙把玉坠塞回给他。
“凭什么,我捡到的就是我的了。再说了,搞不好就是那几个打我爸的王八蛋丢的,干嘛还给他们?”
“对了,那天晚上让人打你爸的那个家伙,到底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我问我爸,他就瞪我。嗨,反正不是好人。这坠子就当他们给我补牙的医药费了。上面被他们踩得都是坑,要不是我拾起来,肯定早就碎了。”葛凯风把玉坠又递回给她,“上次你生日,我不是没去嘛,就当是送你的礼物了。”
洪橙实在是喜欢那块玉石的颜色,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她摩挲着玉坠,又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了看:“这上面不是坑,好像是刻着什么字,猪……窝……还有一串数字。”
“我看看。”葛凯风把他那半块也对着太阳光看了看:“好像是有字,小母……”
“咱俩合起来就是小母猪窝?啥意思?真难听。”
“嗨,管它写的啥呢,咱俩先收起来,要是没人来找,再拿出来玩。”
洪橙点点头,把玉坠揣进兜里。反正是人家不要的。她心里想,只是她并不知道这块玉石会在此后二十一年煎熬的日子里,始终陪伴守护着她,也将给她带来无数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