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畏惧彻底的黑夜,因为没有边界,没有边界的黑,就像一个洞,不知会把人带向何方。
金福真在一片黑色中,跌跌撞撞跑回小屋,思绪混乱。
老斗叔是知道什么吗?他怎么知道的?他要放自己走,为什么?
这几个问题一个也没有答案,她只是机械地收拾着东西。把化肥袋背包里的山茶倒出来,把肉干和水壶丢进去,还有那把小小的锤子,还有一条毛巾,一包草纸。别的,别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她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应该都是血迹,这样走不远的,想到当初穿来的衣服,她手忙脚乱地换上,把八千块钱和身份证装好,然后把带着血迹的衣服扔在火坑里烧掉了。
馒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急地转着圈圈,低声呜咽。
“我们要走了,我们现在就走了”,她把它的铃卸下来,带着它一起往更深的山里走去。
小小的手电只能照亮一米多的距离,一人一狗摸摸索索,沿着当初来的路往收费站走,走到天蒙蒙发亮,才看到县城的一些零星的亮光,大年初一的清晨,很多人家早早就在放鞭炮了。
她和馒头就地坐下休息,想吃点肉干,太硬了完全嚼不动。她看着县城的方向,整理一下自己,朝着光亮走去。
走到县城里时,早点铺子已经人流如注了,她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和馒头一人一个。
吃完包子,她去客运站,想再次找一辆黑车,至少得换一座城市,被人发现的几率才更小一些。
客运站哪里还有什么黑车,她在山里这一年,规范客运环境整治非法营运的工作,取缔了大部分黑车。大年初一很少有班线车上班了,客运站门口,只有一两辆出租车在闲聊吹牛逼等客人。
她懵了。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突然,她想到那个话痨司机,或许,或许呢?
从西服里找到名片,她来到唯一开着的小卖部,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嘟......嘟......喂?哪个找?”
“你好,我找李...李有金”
“你是哪个?”
“我以前坐过你的车......”
“不跑了不跑了,早就不跑了!”对方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那声挂电话的声音,像一把榔头击在她忐忑的心头,怯怯地放下电话,她拿出零钱去付账。
老板正在和馒头玩,他们似乎很投缘,馒头竟然能听懂他的指令。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慈眉善目,旁边电视机在播放着春晚重播。
“你这个狗儿,很是乖哦”,老板笑眯眯地看着馒头和她搭话。
“是,是”,她完全没在听老板在说什么。
“卖不卖妹妹,你这个狗儿卖不卖?”
“什么?”
“哈哈,我随便问问,你别生气”
“你喜欢它吗?”
“喜欢,感觉有点缘分哦,你看它”,一边说着,老板干脆蹲下来,和馒头打闹。
“你好好对它,我送给你了”
听到这句话,老板不可思议地抬头,眼睛发亮。
“当真?”
“真的”
“你不能反悔哦”
“不反悔,我去打工,它跟着我......也是过苦日子,你好好对它,我会经常过来看的!”
“行行行,好,一定一定”,老板语无伦次,摸着馒头的头满脸欢喜,“电话费不收了,不收了,你要什么自己拿,那些什么饼干,坐车路上能吃,自己拿。”
金福真没有拿,只是满眼哀伤望着馒头,狠狠心准备走。
老板看她什么都没拿,扯了一个塑料袋,胡乱地装了一些,什么饼干,饮料,兰花豆......追上来塞给她。
她拗不过,接下来,把追上来的馒头抱在怀里,然后把项圈递给老板,头也不回离开了客运站。
她一路都在流泪,和馒头分开的滋味,为什么比和人分开的滋味还要难受。
寒风吹在她的脸颊上,很快冻出一片红色,她擦擦眼泪,往收费站走去。
到了收费站前面五百米左右的一个商铺旁,她看到有的人拿着行李什么的,在拦过路的车坐,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被妈妈带着,也在那里等车。
“嫂子你好”,她去向女孩的妈妈搭话,“你们是在拦车坐吗?”
县城的主妇格外自来熟,话匣子不用点都能打开:“是啊是啊tຊ,客运站今天只跑近处,跑江阳的车全部停了,我妈又病了,着急领娃娃去看。你说嘛,大过年的,只能拦过路的货车、私家车坐,看人家拉不拉。说是说,妹子你要去哪里?”
“我,我也去江阳”
“走亲戚?”
“是,走亲戚,去找点事情做”
“是的是的,年轻人就是要找点事情做,哎呀我家那个大儿子,真的是说不听,叫他去找事情做,硬是说过了十五才去,那我也没有说叫他今天就去,我是叫他早点去,那人家着急用工,工资给是就会开高一点......烦死了说不听,生个儿来气自己,真是造孽......”
旁边的小女孩看到妈妈又在和别人说自己家的私事,用力扯她衣服,“哎呀这个娃娃硬是,大人聊聊天怕什么嘛,硬是怪得很。是啦是啦妈不说了。妹子我们一起拦,说不定能一起坐去江阳!”
江阳离她跑出来的江门还有两百多公里,属于两个市区,如果能先去江阳,或许也不是不行。
等了快两个小时,她们才终于拦到一辆返回江阳的面包车。只保留了驾驶室的两个座位,后排所有座位都拆了。
小女孩坐在副驾驶,两个大人在车厢席地而坐。车子摇摇晃晃上了高速,车窗玻璃隔音太差了,轰隆声覆盖了大姐流水似的倾诉声,轰得她脑子嗡嗡的疼。
到达江阳南区,已经下午六点多,和她们分别以后,金福真打算先找个住处。
情况不太妙,虽然不是市中心,所有的宾馆依然都要登记身份证,她看到前台的告知,默默退出来。
要不先吃饭吧。她挎紧化肥包,就近在小巷里买了一份砂锅菜,里面有鸡肉、两块淀粉午餐肉、一点粉丝,一个蘑菇、还有娃娃菜和番茄,米饭自取不限量。
一路上饿坏了,她连吃了两碗米饭,狼吞虎咽的,直到她准备去添第三碗米饭,才发现大年初一,在这种小店里吃饭的人还不少,她正对面是一对夫妻,看起来是做清洁工的,斜对面则坐着一个独眼的女孩。
她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像是受伤了,还是天生就是如此,萎缩成一个肉团子,挤在眼窝里。
女孩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漫画书,笑得咯咯咯的,偶尔扒拉一口饭,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手里的书。
她看了两眼,感觉盯着人家看太不礼貌了,赶忙移开眼神,端着米饭回到桌上。
砂锅里的菜吃完了,她把米饭倒进去,拌拌开,又撒了一点辣椒面,直接就着锅吃了起来。
终于吃饱了,接下来只需要考虑睡觉的事了,住宾馆估计是不可能了,今晚只能先应付一下,明天去看看,有没有那种短工可以做。
等她付了钱出门,发现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她都没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小巷子走到大道上,过了马路又穿进一条小巷里,都没有看到合适的遮风避雨的地方。
正准备往回走,干脆回到商场门口的肯德基应付一晚上,一转身,一个人紧紧地跟在她后面,昏暗的光线看不清来人的样子,直到那人凑得很近,几乎贴到她脸上,抢下她的包,她才看清楚——那人只有一只眼睛。
包里有她的八千块钱,还有身份证和吃的,要是被抢走了,剩下的日子就真的难过了!
对方虽然瘦小,跑得却很快,她已经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还是赶不上。看得出来,独眼女孩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她熟练地绕开车流,往城市边缘跑去。
金福真一直追,一直追,追到四下无人的城郊大道,她实在是跑不动了,刚才吃进去的三碗米饭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加上剧烈的奔跑,终于齐齐往上顶,哇的一声,她吐了出来。
女孩看到她吐了,开心得又跳又笑,“吐了,哈哈哈哈,太搞笑了,竟然吐了,哈哈哈哈......”
她生气极了,直起身子准备继续追,没走两步,又吐了起来。眼睁睁看着女孩拿着自己的所有东西,大摇大摆消失在路对面。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在路边的商铺门口捡了两个啤酒箱子,拆开成两张纸皮,一张垫着,一张盖着,蜷缩在店铺门口,倚靠着玻璃瑟瑟发抖。
半睡半醒之间,她感觉到有人在戳她的胳膊,“喂,喂,不能在这里睡,你会冻死的!”
说话的是个老头,身上穿着一件很长的军绿色的袄子,袄子尽是破洞,袄子里面是层层叠叠的衣服,鬼知道他到底穿了多少层,脚上穿着一双已经有点烂了的踢不烂,头发有些许花白。旁边跟着一个很娟秀的小女孩,也穿着一件破烂的军大衣,但比老人的要新一点,笑嘻嘻地看着她。
“几点了?”她感觉头有点疼,拍着头迷迷糊糊地问。
“星期天!”女孩拍着手说。
老人握住女孩兴奋的双手,示意她不要闹,随后对金福真说,“快12点了”。
看到金福真的样子,老人明白了什么,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走,好歹有个暖和的地方,她犹豫了一下,那个漂亮的小女孩来拉她的手,“姐姐走,姐姐走,星期天,姐姐走”。
她跟着一老一少,穿过独眼女孩跑过的大道,一直往城市边缘走,走了快30分钟,来到一处荒废的,像停车场一样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蓝色铁皮搭起来的,不能算屋子,只能说是个棚子。
虽然是个破破烂烂的棚子,老人还上了锁,打开锁进去,里面是一个破烂的床垫,还有一些生活用具。味道倒不算太臭。
“你和我闺女小春一起睡这里,我睡旁边。”
老人指了指床垫,然后自己去门背后的一张破沙发上躺了下来。
大家互相都没有追问什么,她和那个叫小春的女孩躺在一起,小春还一个劲地把被子给她盖上。
这一天她真的累坏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戒备,和小春紧紧挨在一起,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她醒来时,小春已经不见了,老人在一边烧开水。
“大叔,谢谢你,我得走了。小春呢?”
“她出去找她姐姐,她姐姐昨晚没有回来。”说着把热水倒在一个巨大的搪瓷口港里,竟然就这么嗦起热水来。“你要是没地方去......”
“我想打个短工,你知道哪里有短工吗?”
“哪种短工?”
“最好是,一天一天给钱那种......”
老人娴熟地指指东边,“那边,蜂窝煤厂,按日结算,你等等我,我也要去那边。一路走。”
等老人喝完了茶,哼着小曲儿在棚子里不知道干啥,又哼着小曲儿出来,他们才一路朝东边走。
走到二环快速B线上,老人站在一座立交桥下面的一个停用的交通岗亭旁边,等什么人。不一会儿,小春蹦蹦跳跳地来了,递给老人50块钱。老人默默她的头:“乖小春,好样的。”
他们还是坐着不走,像在等别的什么人。
不一会儿,小春像是看到了谁,站起来兴奋地挥手。顺着小春的视线往快速B线的对面看,是另一个女孩,女孩似乎准备直接从快速B线上横穿过来,金福真对她摇手,示意她“不要不要”,又指指天桥,再度挥手示意不要。
女孩却执意越走越近,等到她靠得足够近,能看清脸,她才发现,女孩只有一只眼睛。
女孩却好像没有认出她,兴奋地朝着小春跑过来。
突然,一辆满载着工地脚手架的挂车直直地朝着女孩冲来,超负荷的车身根本来不及刹车,独眼女孩瞬间消失在车轮下,挂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橡胶摩擦燃烧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路面,车轮在路面上,拖出一条红红的印记。
小春吓坏了,尖叫着往老头怀里钻,老头也吓坏了,愣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应,金福真已经被吓得瘫坐在地,张开着嘴巴大喘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尖锐的警笛声和120救护车的声音响起,才把丢了魂的三人叫回现实,金福真想冲过去,老人却死死拉着她的衣服,把她一起拉在岗亭背后蹲着。
交警来了,医护人员来了,消防员也来了。一辆,两辆,三辆......原本空空的马路堵起了长龙,人们惊奇地围合在车祸现场,不少人拿着手机兴奋地拍摄着眼前血腥的画面,还有的女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头进去看了一眼,就在路边吐了起来。
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大货车被腾挪到了一边,人群在民警的指挥下渐渐散去。
路上没有独眼女孩的尸体。
只有一滩长达五米左右的红色物质。
它像一块颜料一样,把乌黑的柏油路点得鲜亮,灰褐色的冬天的清晨,被它的颜色撕破一道口子,像大地裂了一块伤口,又像石榴被tຊ划破了一刀。
戴着口罩的交警,用一把塑料扫帚,清理着独眼女孩,他用力搓,用力搓,也无法把她从路面上扣下来,她被一捧一捧地,捧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
一个民警戴着手套,一样一样捡起和她散落在一起的东西,那个塑料背包早就被撕扯得稀巴烂,民警看着手里那张身份证,对同事说:“小陈,记身份证,430211****10172531,金福真,其余物品,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