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尔,你喜欢谁?”
某个枯燥的早自习清晨,她被前后座女生这么问。
无论是韩流男团还是小众二刺猿,李莱尔都能信手拈来,和大家聊上几句。
进入高中的第三个星期,她迅速打入女生阵营。
摇动的笔杆写断笔划,她犹豫了一会儿,很难为情地说出心事,“时崇吧……”
“我就知道。”趁着班主任不在,几个女生为与自己相同的审美感到强烈共鸣,欢呼击掌,一时忘乎所以。
新入学的新生对学校的一切都抱有崭新的探索欲。新的学习环境、新老师还有新同学。
青春荷尔蒙恰如泡腾片浸入温水,心跳声噗吐噗吐化成小气泡冒出。
女孩们在欣赏美这方面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喜欢美丽的文具、美丽的饰品、也爱美丽的面孔,擅长给美打分数,排名次。只长得好看当然不够,分数够硬,能力出彩才能作为展柜里的艺术品人人瞩目。
李莱尔坐在女孩中心,听她们讲年级里哪位学长的脸最正,哪个好看的男同学脾气最软最好追。
××,×××,××,×××××,时崇,……
男生的魅力像股票曲线般不稳定地浮动,因为有了女朋友,因为成绩太烂,因为过于自信令人呕吐。
这么一看,时崇算是最稳定的。
是稳定的令人讨厌。
女孩们试图把他的脸和他的性格剥离开来,除了性格冷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点,大家都能接受。
大家假设这一假设成立,围绕时崇周围的八卦也开始变得鲜活起来。她们靠旁听来的故事认识“他”,再用自己的注解了解“他”。
苦闷到难以下噎的高中生活,大家借助这样的消遣得以浮上岸小小呼吸一口,然后继续闷头学习。
暗恋上同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不会招惹嫉妒,反而像是在森林里迷了路,柳暗花明地找到和自己一样路痴的人。
李莱尔为了和女同学有话题,所以才违背良心地说,“是的,我喜欢时崇。”
把时崇当做打开女生友谊大门的门票,她或许有错,但绝不负责。
“你喜欢他什么?”
这是深入友谊的第二道锁。
“长得好看。”
她敏锐地知道大家喜欢这样的回答。
李莱尔就此被拉入时崇的八卦粉丝群聊,她和其他人一样,借助各种口耳相传的八卦拼接时崇的画像,可事后细看,竟会发现画中这个小人是四分五裂的。
阳光、阴郁、谦虚、自傲……
总能举出一正一反的例子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
与越来越强烈的学习欲望同步膨胀的是对时崇的好奇心。
李莱尔发现自从关注时崇后,他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频率变多了。
去水房接水,对方像是收到卫星讯号般在自己前脚或后脚递过水瓶。
傍晚集体跑操,跑到茫然时抬起头就能看见熔熔落日映在时崇的后脑勺,然后他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短暂对视,视线默契路过彼此双眼。
捧着摞得高高的作业本堆去办公室,顶上滑下一本时崇及时接住,李莱尔谢字还没说出口,转身他就不见。
次数多了,李莱尔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吗?
那时候量子力学这一学说还未兴起,人们称呼这种现象为心有灵犀。
太浮夸了吧,说出来自己都不相信。
她高一之前认识过他吗?
不清楚,她忘记的事情太多,没精力重新翻旧账。
只记得高一下学期分班大洗牌,她进了新的资优班。
开学第一天背着书包用手指在排名表上梭巡自己的座位,如愿发觉自己的座位后是一个熟悉到不能熟悉的名字,时崇。
李莱尔的名次在他之前,胜负欲又燃燃升起,决心拉大两个人的成绩差距。
咣当咣当。
一连串声响如蜜蜂震动翅膀,高频率在头顶环绕。
上课了,李莱尔整理好心态面对新环境,迈步进入教室。时崇却抢先走到她跟前。
那时对当下的想法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心里隐隐约约地对自己说:只是好奇心而已。
*
叮的一声,电梯厅门被左右拉开。
顶着一张好看但惹人生厌的脸,时崇大咧咧踏进电梯,无视角落里的时荣,像好战的犀牛用鼻子上的角挑衅同类,无声地挑衅时荣。
“加班加得这么晚。”时荣皱着眉头问候他。
“还好,对你来说今天算早的,平时这个点你可都在加班。”时荣淡然按下楼层按钮,他知道时荣每天以玩为主业,手下的 MCN 机构充其量只是时家的挂门装饰。每天工作八小时,十分钟到公司溜个圈打卡给时力看,剩下的时间在酒吧嗨到第二天下午。
自从周家那边爆出找到真正的周已晴,时荣没少在他面前阴阳怪气,他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两个人从小就不对付。私下见面,时崇也不会顾着什么脸面和他假扮毫无间隙的亲兄弟。
都知道彼此真面目,那就更没必要装样子了。
“爸一直对你有意见。你想要搬出去我欢迎,但你最好不要坏了我们家的招牌,我们家的名声。不让爸不会让你好过的,他一向对不听话的狗是什么样的态度你知道的。”见没激怒时崇,时荣继续发力,企图要惹出一场闹剧。
我们家?我们家。
原来他已经被踢出家这个概念里面。
那可太好了。
离婚分割财产的时候,时力拍响自己的胸脯说,“小崇,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爸爸也只爱你一个人。”
没到一年,家里就来了两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时力硬生生按下他的腰,要他叫那两个陌生人“弟弟”和“妈妈”。
从此家不是他一个人的。
他好像是活在其他维度世界的外星人偶然闯入地球,嘲弄地看着三维世界那一家三口是如何相爱,无聊的家庭连续剧看厌了要拔腿就跑,双脚却早早向下长出树根牢牢扎入土地,灵魂逃逸在半空,肉体迫困于小破房子接受他们“爱”的凌迟。
“这是你上次逃婚吃亏后总结出来的吧。” 时崇还是表现得风平浪静,对方就是想看他生气跳脚的样子,他偏不如对方的愿。
“你跟我一样,离开这个家什么也不是。”时荣气得脸涨红。
“噢,狗离开了主人,当然会变成流浪狗,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有经验。”
时崇只想简单把时荣打发了,绕过时荣直接回自己房间。
没想到时荣反倒往右跨了一步差点把他绊倒。
“所以,你是去找那个冒牌货了?”
时崇往前一步揪起时荣的领子。
气愤撕碎他伪装不在乎的面具。
他知道时荣在含沙射影谁。
转念想,这个时候生气不就相当于承认这是事实,正中时荣的下怀了吗?
不愿意恋战。
李莱尔是什么样的人,时荣是最没资格评判的,所以他没必要、更不能为这句话所轻而易举地被激怒。
想清楚后,时崇“温柔”得把刚刚被提起来的时荣撒手放下,像打碎一件无关紧要的碗具。
“说错啦,是我的前妻。”时崇立马纠正道。
其实既不是我的前任,没有过任何婚姻关系。
我们什么都不是。
这一句是对自己说的。
“凭什么我撒个小谎,所有人都在指责我,要我担负起责任。是我不想和男朋友在一起吗?是我不愿意承担时家的责任吗?我都想啊,为什么所有人都逼我二选一?我只说一次谎全世界都孤立我,李莱尔早就是骗子还有你这个傻子和她狼狈为奸?”时荣崩溃得像淤堵已久的污水管被疏通,哄然大泄。
“原因很简单。”时崇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道,“因为你是狗,她是人。”
完全将时荣的话当成飘在空气里尘埃,视而不见。
没有必要对所有人使用同理心。
时崇故意撞过时荣的肩膀,叫时荣借过。
终于离那个便宜弟弟越来越远。
走到自己房间门口,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钥匙想要插进锁孔里。
结果钥匙还没碰到把手时,门自己开了。
这意味着什么,时崇绕一圈眼珠就明白。
不用查看电脑资料有没有泄露,他从来没有将公司机密放在家里的习惯。
随手放在电脑里面的文件只是倒计时器,用来测试父亲和好弟弟什么时候对他动手。
大概是在李莱尔走了不久的一两周后。
哭笑不得,连自己的家人还要防备。
拆下西装领带,打开领口的两颗扣子,他无力瘫软在皮质软沙发里,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消息给秘书,“做好准备。”
交代完毕,他和往常一样浏览公司研发的产品运营情况,给某位自己特别喜欢的、刚从外网入驻到平台的虚拟服装设计师点赞。
完成好一切常规睡前程序,手机被掷到一旁。
时崇恹恹地望着天花板入睡无果,抽出西装口袋里的那一张相片仔细琢磨后,睡意才踏实地环抱他。
隔天早。
时崇还是跟往常一样下楼和时荣同坐一桌就餐,仿佛忘记了昨天的挑衅。
齐整的四个人各自坐在桌子四条笔直的边。
他们是圆满幸福的一家四口。
这是大多数对时家没有任何了解的人,根据表象所做出的初步判断。
和谐幸福的家庭形象并非是必需品,但对某些人来说是营造良好企业形象的时尚装饰。
能够锦上添花当然是最好的,谁也不嫌多。
从逐渐有自我意识开始,时崇就对此深感厌恶。
温和有威严的父亲、文雅的继母、机灵调皮的继弟。
由能量守恒原则可以推测,家庭里的动静能量必须平衡,所以他需要扮演一个破坏性大、攻击性强的反派角色,最好再丑恶一点,以衬托他们的体面。
时崇讨厌虚伪的人,来源就在于此。
时家的餐桌是长条状的,不类似李莱尔家的圆桌,家人们可以围着圆心聚拢起来。
他们家是一人拥有一条矩形边,每个人掌握一定面积的就餐区域,餐具菜品一一展列于此,楚河汉界划分得十分清晰明了。
四位诸侯王总体上来说,彼此之间是和而不战。
除了时崇和时荣偶尔会发生一些冲突,这已经是这个家庭里激烈程度最大的战争了。
假如不戳破的话,真是一派美好。
饭桌上每个人都在默默地进食,夸张点说屋子里面安静地能听见玻璃窗户外,庭院里的八哥扇动翅膀。
食不言,寝不语。
这是他们家立下的死规矩。
当然规矩是人定的,自然是拥有最高权力者有权来打破。
“最近几个老朋友有想要你和他们的女儿相亲的意思,我觉得大家都是熟人,彼此也知根知底,可以去试试看,时间地点我发你秘书了。”
“我不去。”
时崇放下筷子,起身将领带礼正,一幅完全不把这当回事的样子,他拿起搭在座椅上的外套搭在曲起的手臂处,一字一句地对着时力说,“谁答应的,谁解决。”
这话落在时力耳朵里是明显的挑衅。
“你这么做到底想干嘛?”
时力气到把手里的筷子甩在桌上。筷子一路叮叮当当滚落到地面。
像是弹簧被压缩到极点,时力整个人一下子从椅子上弹射起来,他有一定年龄了,两颊的肉已经松弛耷拉,说话时鼻子两边的法令纹像一个威严的“八”字,开开合合。
“你不会还惦记着周家那个女儿请过来的‘演员’吧。”
时崇倒也不针对此问题进行回答,他故意唱反调,把炮筒瞄准了时力,指定要让好父亲碰一鼻子灰。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时崇这边一反常态的风平浪静反倒让时力真觉得不好发挥。
但毕竟他是时崇的父亲,天然就高自己的儿子一等。
于是转而用轻柔的方式攻破时崇的防线。
“那她做什么工作?是什么身份?家庭条件怎么样?学历如何?人品性格怎么样?”时力继续扬着下巴说下去,“这些你都知道了?”
时崇沉默了一会,笑出声来。
这些他确实知道。并且全部了解得很详细。
按照时力的标准,时崇应该可以获得提“喜欢”这个词的及格分数了。
“其实这小姑娘我很早之前也见过,在你高三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客厅的报数挂钟拉扯嗓子提示最迟的上班时间。
“我上班去了。”时崇扭头把一家三口丢下,抖落好西装,径直往大门口冲出去。
“你不会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接近你的吧。”
就在后脚快要迈出门槛的一刹,时崇突然扭头面向饭桌上恢复端庄举止的父亲,口吻郑重地向教父跟前宣誓一样。
“她因为什么都好。”
反正是我自愿的。
信誓旦旦地说出口后,时崇又立马后悔。
这听起来太傻了,爱上一个未知其全貌的人,听起来像是被某种邪术蛊惑一样。
他说不清、道不明白对李莱尔产生这种感情的源头。
但时崇现在至少知道一件事情。
他是心甘情愿被李莱尔蛊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