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的坟是不是上错了?”老太太问。
“嗯?错了吗?”家奶说。
“你把坟上到我家的了!”老太太说。
“哎呦喂!你连自家先人坟都记不住!还上到人家坟上了!”家奶对三叔说着。
“我就说嘛,我上坟的时候,看到谁给我都上过了。”老太太说。
“弄错了,弄错了!”奶奶笑着跟人家说。
寒冬过后迎来彻底的温暖。大概在阳历四月份左右家家户户都会上坟。
涝池旁边的这个老太太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忙一阵子。上坟会用到两种面条icon,绿面条和白面条。白面条也就是纯面粉压制的,绿面条压制的时候会掺进菠菜。
上坟之前,奶奶会提前把面条煮好,煎两个鸡蛋饼iconcon饼,煮几个鸡蛋。鸡蛋饼盖在面条上,装进碗里,熟鸡蛋揣口袋里,上完坟之后带回来吃掉。这样的习俗有点对应课本上读到的寒食节icon。因为各色面条是凉的,鸡蛋饼和熟鸡蛋也是凉的,带回家吃的时候也是凉的。
但是是不是对应寒食icon,我也不确定,因为没人提过寒食。只不过是我推测的。
上坟时节,差不多也是植树的时节,有的人家会弄上几棵柏树苗栽种在自家坟头的两边。通常上坟的时候会拿上圆头铁锹,用于平平地或者除除草。
与坟头相伴的最多的是酸枣icon枝,或者说各家坟头上都布满荆棘icon。有时跪下去磕头的时候会扎到腿,所以一把铁锹是非常有必要的。
磕头,烧纸结束之后回家。随手要折一些柏树icon枝,回家之后别在大门上。出现在大门上还会有一个东西就是用纸做的一个小门的样子。小门向外敞开着。这样一来别人从你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就知道你家已经上过坟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许是分别之苦,就像东坡居士icon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我觉得此生最好听的声音应该是,我记得你。如果还有世人谈起你,那说明还有人记得你。
“我记得每年上坟时用的面条icon都是在涝池旁边那个奶奶家压制的,那个奶奶个子不太高,系一个卫生裙。一天到晚围着压面机子转着,脸上手上全是白面粉。”我对奶奶讲。
“那你还记着她呀?”奶奶问我。
“是呀,我还记着这个老太太,因为那些年我们家的面条都是到这位老奶奶家压的。”我说。
“是的,是的。”奶奶说。
“老太太现在早已经不压面,我估计是她已经干不动了。”我对奶奶说。
“老太太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肯定就不干这个了,当然也是干不动了。”奶奶说。
这样想想,磨盘也罢,压面机也罢,想生存或许就应该围着什么转着。
“那你还记得你的阿公、阿家(公公,婆婆)吗?”我问奶奶。
“咋不记得,只听说一入这鱼庄城,挣的钱能打一个金人icon。谁成想还不胜一个要饭吃的草活头(乞丐)。”奶奶说。
“那他们当年营生搞得那么红火,没给咱家留个什么宝贝吗?”我问奶奶。
“留下个屁都没有,吃烟喝茶抽大烟,啥都没留下!”奶奶说着。
“我记得那个砂锅icon不就是我先人留下的吗?”我问奶奶。
“是呀,那个砂锅是有一百多年了。他干活回来老用这个砂锅给他炖羊肉icon!”奶奶讲。
“不给别人吃吗?”我问。
“给个屁,自己的媳妇儿孩子啥也不管,好东西只自己吃。有俩钱全吃肉抽了大烟了”奶奶说。
我们家往上倒三代都是鬼子(乐人)。娶妻生子,吃喝拉撒全是靠这老手艺撑着,唱戏的,演奏的。说不好听的,只要有白事儿,他们就有饭吃。
鬼子打头,孝子们跟着前往乱葬岗。唢呐声、小鼓icon、打镲的,三种声音漂荡空中,气氛很凄惨,让人不觉泪目。孝子门头戴白布,脸前用粗布盖着,手拿一根哭丧棒,一端在地上拖着走。
埋人时是没有人脸扬着的,都是头低着看着地往前走。
“你看,那个娃就是死了这老汉的哪个亲戚的孩子。”送葬的人说着。
“是呀,这娃都长这么高了。”另一个人附和着。
送葬队伍中有很多拿铁锹的,都是来送逝者的,都想着给逝者坟上添几锨土。
“那着娃你们下来,站那么高干啥。”一个声音喊着。
后辈小孩子们是不会想到或者体会到埋人是多么悲伤或者凄凉的。他们说笑着,打闹着,被训斥了也不在乎,好像是与这件丧事无关一样。
随着鬼子的唢呐icon、鼓、镲声响起,孝子们纷纷跪下,磕着头。与此同时一辆挖掘机挖斗不停的有节奏的将那几个说笑的孩子们脚下的土挖起放下。
“给给给!”元爷往我手里塞了一盒烟,我们陕西icon产的金色猴王。
“你急着干啥?”一个送葬的人喊着。
“队长让我赶紧给大伙把烟一发,我待会儿还有事呢!”元爷说着。
一个开四轮车的叔叔把车头调转了一下,把送葬时用的铁架子之类的东西放进车斗拉回家去了。这时礼毕,孝子门都回家去了。新坟上只见挖掘机icon照常忙碌着,坟边就剩下我们这帮拄着锨头准备添土的。
“是不是最近咱村谁死了?”老爹打电话问。
“是的,就是宏!”我说。
“他不是才六十多吗?怎么…”老爹说。
“是啊,六十七了!”奶奶插了一嘴。
“咋回事吗?啥病吗?”老爹问奶奶。
“好像是心脏病,从北京icon拉回来几天就死了。”奶奶说。
“哦哦,他要是死在北京的话,还得火葬呢。他去北京干啥?”老爹说着。
“他儿子在北京工作,死在北京拉回来的。”奶奶说。
“嗯,他儿子有钱呢!”老爹说。
“他是咱们村的大厨子,之前还开过饭店,那人还不错。”奶奶说着。
“是呀,我记得我阿(读作牙,爷爷的意思)死的时候,他还给咱们做厨来着。”我说。
“那你才三四岁,你还记着这个!”奶奶问我。
“肯定记着啊,他在咱们厨房门口用砖头砌了一个土灶,就在上面炒啊,煮啊什么的。”我说。
“是的,那人能耐大着呢。”奶奶说。
“是呀是呀,他做的菜很有味道。”我说。
爷爷死的那年家里乱糟糟的,对于我来说,我也好似那几位小孩子,不懂死亡不谙悲伤。
或许你我都要围绕着一些东西转吧。爷爷在世时继承了他大(父辈)的手艺,靠吹唢呐icon、唱戏换嚼谷。所以他一辈子都在围绕着乐器,围着死人转着。
“你要知道你爷爷是不识字的!”老爹给我说。
“那他咋知道唢呐、笙怎么吹的,那些戏文他又是如何记住的。”我问。
“硬记呗,笨办法!”老爹说。
“哦,原来这样。”我说。
或许笨办法也是个办法,我想着。
“他不光自己会,他还跟着几个徒弟呢!”奶奶给我讲。
“嗯嗯!”我说。
“他那时啥事也不管,家里孩子丢没丢也不在乎。”奶奶说。
“那我听我大姑妈说,过年煮肉icon,装碗子什么的都是我爷爷弄的呀?”我问奶奶。
“是呀,他不让我弄嘛。”奶奶说。
“生子,生子!你去哪里?”奶奶垂着俩面手,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喊着。
“旭旭,看你爷上哪去了?”奶奶喊着我,我正趴在磨刀石icon上玩着。
“姐,你看我生子哥当年可怜的,没赶上这好日子。他要是能活到现在也享福了!”我老姑对着奶奶说着。
“是呀,当年我跟着你生子哥可把难过受扎实了。唉,说起来都不胜个好要饭的。”奶奶说。
“你知道我生子哥当年病重的时候跑哪去了吗?”老姑问着奶奶。
奶奶迟疑了几秒,没有说话。
“他跑到我家了,我看他都瘦成那样了,可怜的,我给他倒水,他也不喝,问他吃饭他也不吃。”老姑说着。
“不行,咽不下!”我猜当时爷爷这样讲。
“你爷雇事的时候,每次都回来很晚,家里一大家子,一炕孩子也不怕被人抱走了,被狼拉走了都没人知道。”奶奶埋怨的诉说着。
“当时他大从南伏龙搬到这鱼庄城里面,说是雇事挣得钱能打个金人icon,谁料想到死的时候连一件寿木都没有!”奶奶说着。
“钱全吃了羊肉,抽了大烟了。你说他也不知道吃大烟干啥,挣了钱了也不说在这城鱼庄城里面买上一个屋里。死倒是死得痛快,没有麻烦后人!”奶奶说着。
“那我老老(爷爷的父辈)咋下葬的,也没有挖墓子吗?”我问奶奶。
“这村里人倒挺好的,给挖了个墓子。”奶奶说。
“没好寿木,那死人放哪里的?”我问。
“几块烂桐木钉了个棺材下葬了,就在你爷现在坟的旁边!”奶奶说。
“旭旭,快拿个碗,你爷爷要吐血了。”大姑妈喊着。
“来了来了!”我拿着一个小瓷碗跑过来。
“当年你哥都瘦完了,吃不的喝不下!”奶奶说着。
“是呀,喉咙icon芯子估计都烂完了,可怜的!”老姑说着。
“那我爷当年是什么病嘛?”我问。
“食道癌!”奶奶说。
“哦!癌症。”我貌似听懂了似的。
“那你当年能想到现在这么幸福的生活吗?”我问奶奶。
“唉,不敢想不敢想。那时候没什么吃的,孩子也多,连个带顶棚的屋都没有!”奶奶说着。
“那时候最开心就是坐在炕上等我伯(父亲),我伯雇事回来老给我们夹肉馍,我觉得那时我伯在的时候是那样的幸福。”大姑妈说着。
“幸福个屁,每晚回来那么晚,天天熬到十点多以后,回来城里还要麻烦看城门的人给他开门。一炕孩子被人抱走了也不知道,不关心。”奶奶埋怨着。
“那你咋过来的?”我问奶奶。
“叫我一个人在屋里等着,我有啥好办法,只能一直等着一直等着。”奶奶说。
“那时候咱们没有家,常年都住在别人家里,那个哈怂(坏人)还嫌我跟他住在一个院里,成天找我吵架!”奶奶说。
“那个哈怂是谁?”我问奶奶。
“好像是姓icon党,反正他老是嫌弃我们和他住一个院子,还说我们是鬼子怂。”奶奶说。
“那他为啥嫌弃咱们?”我问奶奶。
“肯定嫌咱们穷嘛,孩子也多,孩子们穿得老是土里土气,很脏乱。”奶奶说。
“哦!”我也似懂非懂的答着。
“但我可不怕他,他说我,我就跟他骂仗,虽然咱们没有钱,不胜个草活头。但我不怕他,他谁也别想欺负咱们何家。”奶奶自信的讲着。
党家是这里鱼庄的大户,除了一些外来的姓,基本上都是姓党。
“那龙龙他爷为啥是姓icon金,他奶奶为啥是姓毛?”我问奶奶。
“他们姓金的是移民!他奶奶是从毛家坡要来的。”奶奶说。
“哦哦,移民!”我似懂非懂的答着。
“那他龙龙咋姓党呢?”我问奶奶。
“姓党,是因为他爷爷招赘到他奶奶家,他奶奶家的养父姓党。”奶奶说。
“那他俩伯伯也还姓金呢?”我追问到。
“大概是为了不要忘了根吧。”奶奶思索了几秒说。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移民?”我问奶奶。
“他们是滩里来的,黄河icon发大水把家园冲散了,就迁移到了这里,在这鱼庄街上落了户!”奶奶说。
“我听说当时对移民的待遇是很不错的!”我问奶奶。
“是呀,他们每年都能领到移民款!”奶奶说。
“多不多?”我问。
“我也不知道多不多,反正老头四个儿子,还有后辈孙子每年都能领到钱。日子反正比咱们好过多了!”奶奶答到。
“唉,咱家的日子是不好过。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想包点萝卜饺子,想到他家借根萝卜。看到龙龙他爷爷金发有眉眼恼着,我也就没敢开口。”奶奶说。
“咱们家那时没有屋院,老是搬家,今天这家住几个月,那家住几个月。让这个瞧不起,让那个瞧不起的。”奶奶讲。
“那你现在可不就是享福呢吗?”我问奶奶,
“是呀,现在跟上你三叔享福了。要不是他在煤矿上上班,咱这烂屋里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推倒了再盖起来!”奶奶说着。
“你们真是受了苦的人!”我说。
“是呀,像你这一代都没有受过什么苦!”奶奶说。
“那时候你爷爷雇事去,一走就是好几天,我们盖的房子连门窗都没有,炕上坐一炕娃儿,被谁抱走了都没人知道。”奶奶说着。
“你看现在多好,冬天房间生着炉子,一点也不冷;夏天我三叔给你安着空调也不热。”我说。
“是呀,你要知道我们家那个时候没地方住,我们一家五六个娃儿。看人家村上会议室没人,就在会议室的地上住了三四个月,受得是啥罪。”奶奶说。
“那后来怎么有的咱们这个院子?”我问奶奶说。
“我们刚好赶上村里分底子呢,我就去村上给咱们申请了一个院底子,就是咱们现在这个。”奶奶说。
“你知道怎么打土墙吗?”奶奶拿着手机问我。
“我也不知道,没见过。”我回答。
“你看,就是这样!”奶奶递着手机让我看。
“嗯嗯!”我说。
“当年咱们的老房子的土墙就是这样打的。”奶奶说。
“哦哦!”我说。
“盖房用的木料啥的也是买的吗?”我问奶奶。
“是呀,肯定是买的呀。”奶奶说。
“花了多少钱呢?”我问。
“一千块!”奶奶说。
“那时候的一千块可是很值钱的呀!”我说。
“那个时候家里没钱买煤炭,都是烧炕取暖,孩子大人都挤在炕上。连冬天生的小羊娃也睡在炕上。”奶奶说。
“是呀,我记得冬天你把刚生下来的小羊也抱到炕上了!”我说。
“其实最后那两个小羊也死了。”奶奶说。
我的爷爷,大伯,小羊娃,那时都是死在我们这个屋院里的。到现在鲜有人再提起那年往昔,就像风平浪静的涝池已经再看不见当年洗衣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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