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生的话仿佛蛇的牙尖淬着的毒,林亟书还没被咬,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瞳孔扩散。她记忆的冻土出现了裂缝,封存着的东西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光。
“你在说什么癫话?”她维持着镇定,将眼神从那“来者不善”的相框上移开。
“爸爸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我也想瞒着你,但是又觉得,或许知道真相对你来说才更公平......你先看看这张照片吧。”
林远生一边说着软话,一边态度强硬地把照片塞到了林亟书的眼前,让她直面一些被忘掉的事实。
照片已经很陈旧了,但上面的人像还是清晰可见。这是一张合照,林亟书的妈妈林怜卷笑意正浓,黑长发包裹着一张五官鲜明的饱满鹅蛋脸,清逸中带着惊艳,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不会过时的美人。
妈妈的旁边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林亟书不可能认不出来,虽然他那时候更年轻。这个男人就是言文作的爸爸,言山阙。
林亟书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言山阙年轻时和言文作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眼神更凶。他在照片中盯着她,那眼神仿佛能透过漫长的岁月,将现在她直接洞穿。
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林远生端上来的水猛地灌了几口,水洒到领口也没在意。见她这样,林远生只是不声不响地添了一些水,然后才继续开口。
“我知道你妈妈去世后你就一直怪我,可是亟书,我也有我的苦。你还没出生之前,他就突然搬到了隔壁,一直到你妈妈去世他才搬走。他说他姓严,是附近印刷厂的工人。以前我一直想不通你妈妈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现在我知道了,都是因为他。”
拿着相框的手不住地抖着,林亟书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只机械般地往外吐字。
“你是说,言山阙和妈妈曾经……不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怎么会到今天才说?你一定在骗我,你永远都是满口谎言。”
“乖女,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呢?他以印刷工的身份和我认识,我怎么会想到他就是后来家大业大的言山阙?”
“那这和言文作又有什么关系!”林亟书的情绪激动了起来,心中那些消极的揣测疯狂向外钻,让她头痛欲裂。
“言文作是言山阙的私生子,他和你结婚,是因为你是他爸爸旧情人的女儿,你只是他争夺家产的筹码。他在利用你,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
脑海中一直跃跃欲试的浪潮终于漫了上来,毫不留情地将林亟书完全淹没。
她还记得,在车上,言文作举着戒指说要和她结婚,他说具体原因不方便透露,然后用一枚精致的钻戒将她套起来,圈进温柔的算计之中。
在文馆,言文作笑着向言山阙介绍她的名字,对面的人险些摔了杯子,他却往她碗里夹菜,柔情地让她把阴谋也一并吞下。
在玄关,言文作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说他对她一见钟情,亲吻和性爱都是他的武器,让她接纳最后的谎言。
林亟书搁浅在记忆的浅滩上,夹带着不同声音的海浪不停涌动,拍打着她濒死的心。
“我必须要尽快结婚,你是我最合适的人选,具体原因我暂时不方便透露。”
“亟书,你的名字和你真的很相配,和言家也很相配。”
“我说是一见钟情你信吗?”
言文作,林亟书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言文作,他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像一条死鱼一般,林亟书身上的生机正在一点点消散。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拿着这相框走出家门的,只记得林远生一脸担忧,还冲着她的背影补了一句话。
“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去问问梁晚。你妈妈当初让梁晚替她带过一枚戒指给言山阙,她们一起长大,说不定她比我知道的更多。”
林亟书如同孤魂野鬼般飘到了楼下,外头那个小花园很久无人打理,现在已经杂草丛生。看起来,春天永远不会再来眷顾,花叶将和她一起颓败枯黄。
梁家的门开着,林亟书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不知道是该打招呼,去面对早就应该面对的现实,还是该转身离开,回到那个甜美的谎言里去。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不仅梁姿其和卢年占分了手,梁晚也和梁长军离了婚,现在这里只住着梁晚一个人。
房子里空了很多,厨房那边传来梁晚的声音,“谁来啦?等我一下,我在做酒酿元宵。”
林亟书没回话,只自顾自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捏着那相框发愣。此时太阳已经西落,光打在她的背上,在茶几上将影子拉长,仿佛是光在用最短距离理论嘲笑她走的弯路。
“亟书?”梁晚擦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见了林亟书很是诧异。
“梁阿姨,我来得不巧了,但是我实在有几句话想问您,不想再等。”
“怎么了?”梁晚边问边回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元宵,“先吃点东西暖暖吧,今天外面可冷。”
“谢谢。”林亟书将相框朝下扣着,将滚烫的碗端起,丢了魂似地往嘴里塞元宵。
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即便这次梁晚端上来的真的是她喜欢吃的东西。热气熏着她的眼睛,她咽下黏糊糊的糯米团子,梗着嗓子发问。
“阿姨,我想知道,我妈妈和原来住我家隔壁那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梁晚张了张口,但又闭上了,她看起来并没有多惊讶,好像早就料到有一天林亟书会来问这个,只是她大概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
“您有话直说吧,我会来问这个,就说明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些细节。”
“你妈妈……”梁晚斟酌着开了口,“那时候谁都喜欢她,但她谁都看不上,总是说自己早就有心上人了,可我又从没见过那人。从我结婚后我们就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直到那个男人搬到你家隔壁,我才看出一些端倪。”
“但是,”梁晚语气中透着愧疚,“虽然我不好,因为嫉妒,我传过很多不好的话,但其实你妈妈和隔壁那男人连话都没单独讲过。所有人都知道林远生把她看得特别紧,所以就算他是她说过的那个心上人,他们也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
林亟书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言山阙当年搬到她家隔壁,难道只是为了远远看着她妈妈?而且这一看就看了七八年之久,他过去是这样一个柔情的人吗?
还有,既然言山阙是妈妈的心上人,两人为什么没有终成眷属,反而要这样隔着阳台暗自遥望?
“既然妈妈和他两情相悦,那为什么她会和林远生结婚?”林亟书将疑惑宣之于口。
“你妈妈结婚的时候我因为工作调走了,确实不清楚内情,但听说是两家的家长做主的,加上你爸爸年轻时一表人才,又是老师,大家都觉得两人是良配。”
感受着掌心不断传来的热意,林亟书又想起一个要紧的点来。
“我想知道妈妈那个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戒指是不是那个男人给她的?”
梁晚刚才还在对旧时光娓娓道来,但在林亟书问到戒指之后,她却表现得如坐针毡。她将围裙脱下,揉成一团,本想放在左边,忽又转向右边,半天都没放下去。
“唉。”梁晚像是认命了一般叹气,将围裙往地上一放,“亟书,阿姨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
“上一次我说你妈妈病重时把戒指给我,让我去卖钱还债,其实,其实全是骗你的。”说到这里,梁晚忍不住哭了起来。
林亟书把脸别了过去,不去看梁晚的泪眼。她任由黄昏的光将两人分成明暗的两边,也划下过去和现在的界限。
“你妈妈很珍视这个戒指,那时候她没剩下几天时间了,她,她让我把戒指带给那个人,物归原主,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死前能再见他一面,希望……能离开这个地方。”
梁晚抽泣着,口中的话断断续续,拼凑着那阴暗隐秘的过去,“我把戒指带回了家,还没来得及去找那个男人,梁长军就把戒指偷去卖了。然后你妈妈就去世了,我……我就扯了这个谎,我实在是,实在是该死。”
梁晚的泪意到底还是蔓延到了林亟书这里,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下落,冲刷着那张早已惨白的脸,
妈妈到底是在何种心境下和林远生结了婚,然后生下自己,又是在何种绝望中死去?妈妈到死都没等到自己真正的心上人,而她那个和不爱的男人生的女儿,在她死后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林亟书的眼泪落进碗中,这一刻她才觉得那碗实在太烫手了。她放下元宵,缩回了发红的手,将那相框拿到梁晚面前。
“是这个人吗?”
梁晚抹了抹眼泪,细细看了看照片上的人,“应该是,虽然这个男人一直神神秘秘,我也没见过几次,但就是这个长相,只是……感觉气质好像有些不同。”
“谢谢梁阿姨,今天的话您就当我没问过,也当自己没说过。我无意追究过去的事,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没等梁晚多问,林亟书就快步离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巷子,缩进文心送的车里,抱着那相框放声哭了出来。
听了梁晚的描述以后,她甚至猜测,言文作是不是一直都在说谎?言山阙真的像他说的这么恶毒可怕吗?如果是真的,那言山阙怎么还会因为她的存在而被言文作牵制?毕竟她只是一个所谓旧情人的女儿罢了。
林亟书又将照片拿起来,照片中妈妈的手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钻戒,她的动作看起来略微有些紧张,但整体姿态还是放松的,而且眼神中满是幸福的笑意,这让林亟书的眼泪更加汹涌。
天都快黑完了,林亟书终于磨磨蹭蹭将车开回了行华轩。言文作还没回来,整个六楼都静悄悄的,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人。
“言文作。”林亟书看着反光的玻璃,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会回到这里,本质上就是不愿意承认林远生和梁晚说的是事实。她在期望,甚至是在哀求,如果一切都是假的而言文作是真的就好了。
她再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那间屋子,那间被言文作藏了很久,藏得很深的房子。直觉告诉她,那里面藏着的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有时候人就是喜欢自毁。
承认了这一点之后,林亟书从家中翻出了工具,用刚才现查的撬锁方式,三下五除二就弄开了隔壁那扇神秘的门。
手中的工具叮当落地,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进去,熟练地穿过玄关打开了主灯。灯亮起来的一刻,她将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骆驼果然还是被压死了,而且那根稻草还是她自己放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