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林立看着被告人张粉粉站在法庭上,楚楚可怜的样子,很是令人怜惜。
她一个女人都觉得张粉粉脆弱地摇摇欲坠。
可是检察院那边,却坚持认定张粉粉的案子里,存在着明显的侮辱尸体的违法行为。
贺林立想到张粉粉母亲尸体被从河里捞出来的情景……
张粉粉和自己聊过挺长时间。
生活在幸福之家,有时候觉得,好像人生来是受苦的。比如张粉粉的人生,总是充满了”飞来横祸“。
“贺法官,你是天之骄女,你和我的生活不一样,你应该很难想象我的生活吧……我六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说起来,我们全家是法盲,对打官司完全不理解。父亲他是去厂子上班的路上,而且是在必经的路上,被大货车剐蹭卷到车轮里去的……交警当时认定是货车全责,可不知道怎么的,我母亲说,货车司机跑了,再也找不到了,厂子呢,又认为他们没有任何承担责任,所以父亲的死,不仅没有得到赔偿,母亲还被这件事折磨到心力交瘁。好不容易帮我拉扯大,我十五岁就开始偷跑出去打工,到处向那些店老板们保证我成年了,就是为了能够赚点钱,帮助家里改善下生活。”
张粉粉的逻辑有些混乱,表达不是很顺畅,但贺林立很耐心地听着。
“后来,我母亲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她经常感到双腿无力,我还以为贴贴膏药就能够治好她的小问题。没想到,四五年之后,我母亲的身体越发消瘦,可她一直都和我说,她没事,没啥事。我是亲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黄,就像那种烧的黄纸一样的黄!我吓死了,等我好不容易劝动她去看医生时,她已经完全走不动路了……我带着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告知我们,我妈是胰腺癌,没治了……”
说着说着,张粉粉的哽咽声再也止不住。
贺林立递给她几张抽纸。
张粉粉紧张得只敢抽了其中一张,还小心地撕成了四片。
手指头因为长期劳作,指甲缝里的脏污没有能洗掉。应该是皙白的年轻皮肤,如今看去,却像是个年老女性的双手。
“你也真是不容易,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或许也能够猜到几分。”
张粉粉拼命摇头:“你猜不到!你高高在上,永远是顶着耀眼的光环,你可以活得像个成功的女人,活得像个公主,像个千金小姐,而我呢,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凄惨。”
“你看,这是我童年的照片。”
照片上,三岁的张粉粉,扎着两个羊角辫儿,头戴着被母亲精心挑选的漂亮发卡,笑得明媚阳光又快乐,那时的她被高大健壮的父亲抱在怀里,而温柔的母亲,则依偎在她丈夫的身侧。
这样的一家三口,是那么圆满幸福。
谁又能想到,在三年后,会发生那样重大的变故,家里的顶梁柱骤然坍塌,柔弱无能的母亲,拼命遮掩着已经支离破碎的小家庭,凡事隐忍着,害怕因为自己再给已经瑟瑟发抖的女儿带来重击。
“你有一个伟大的母亲。”
张粉粉点点头:“我不会说话,我也没什么文化,但我知道伟大这个词语,意思是好的,是说明我妈妈很好,很好。可我当女儿的,对不起她。她临了了,我连火化她都做不到……”
在法院入职之后,她虽然接触的案件也挺多的,也有很多都是平常小事引发的案情。但这样因为个人际遇波折导致的困难案子,还真是头一个。
她很同情当事人,由起初的心理隔阂,逐渐开始去主动感受她的情绪。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体验。
可这种体验应该是错误的。
法官怎么能去主动同情当事人?
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了,难道一个人的可怜就可以成为免罪金牌?
三个闺蜜聚在一起,唐宋元发觉贺林立今晚的情绪很低落。
“老贺,你咋啦?难道是因为我家新换的氛围灯你不喜欢?我这特意给你设置的冷色调呢!可你的脸色哦,简直比冷光灯还要冷。”
惠明玉抬头环视了一圈,发现一个多月过去了,唐宋元把别墅重新整了一遍。
“看得出来,你这个艺术家的品味蛮高的呀!看起来什么家具都没有,但又什么空间都没有浪费掉。”
唐宋元非常开心,自己的设计理念能够被打量出来,得意:“那是当然,我可是连海城的顶级名媛。这点审美都没有,还怎么和优秀的人们打交道呀!别说他们了,就说你俩吧,这平时在工作时候,都穿着制服,这怎么下班了,还不知道打扮下呢?尤其你啊,我说你呢,贺林立,你咋也不换一套衣服,以为把徽章摘了,就是便服了?”
“我最近去看了一个当事人的家,看到她的生活环境,再对比你灯红酒绿的居住环境,心里有严重的罪恶感。”
“你在跟我开玩笑了吧!”唐宋元尖着嗓音。
“元元,林立肯定是在和你闹着玩呢。”惠明玉赶紧打圆场。
唐宋元不服气:“那可不见得,我知道老贺怎么想的,她就是不愿意认我这个朋友了!你瞧瞧上次那个事,我是别人吗?我是你的小姑奶,也是你的闺蜜,结果呢,遇到事情,第一个跑的人就是你!躲得远远的!生怕我粘着你咋的,怎么,现在来我家喝茶,也违反你的规定了?”
“你!不可理喻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不仅要躲得远,我还不会多问你一句案子后来的情况!”
“贺林立,你就装吧!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呀!你很和气呀,见人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笑呀!这怎么就变成如此别扭的样子呢?你是当上法官了,可法官说到底就是人呀,不要以为穿上制服,坐上位置,你就不再是你了。”
“唐宋元,你知道人间疾苦四个字的感受吗?”
正说得上头,被贺林立冷不丁岔开来,唐宋元有些惊愣。
“啥?人间疾苦?”
“是啊,你我的生活,其实想想,是两种不同形态的漂浮,我们就没有想过,世上还有人,连想象咱们眼前的生活,都不敢,都没有资格吗?”
唐宋元和惠明玉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从小到大,我们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啊,包括现在,我也只是沾了卖出几幅画的光,赚了点钱,怎么了?我们这样的生活,触犯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