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风清,太华山的某处洞窟内,响起两个少年人有来有回的叫骂声。
少女开口骂道:“疼,你能不能轻点!”
“我很轻了,手腕都没用力!”
这处洞窟已经成为芙姝跟荀卿的秘密基地。
今日她看似威风,但生生绞断腿筋,再强行运气修复的过程到底需要多强的意志力与决心,只有她自己知道。
修复完又背着师姐一路狂奔,最后还得使出浑身气力将刘温捶到地里。每步都是险招,每步都在挑战她的极限。
“下次莫要再这样,你会走火入魔的。”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看在荀卿眼里就是自寻死路。
他仔细为芙姝上好药后,又在她脆弱的膝盖上裹了白纱布,随即状若随意地提起:“先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大胆,你真的不害怕?”
少女没有开口,只是垂下了浓密的睫羽,双手紧紧攥着裙角,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嘀咕了句:“是人都会害怕的。”
“但是比起这个,我更想别人怕我,嘿嘿。”她轻轻弯起唇角,以说笑的语气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目标。
她弯弯的眉目隐在朦胧的月辉下,柔柔的,瞧不真切。
荀卿不知道她经历过何事才那么想要人怕她,先前拼命要学剑似乎亦是怕被人欺负。
思来想去,他只能先干巴巴地安慰她:“那个刘温不值得你这样做。”
芙姝敷衍地点点头,见腿上的伤处理得差不多了,随即坐靠在他身侧,整个人似乎疲累累极了。
两个人靠得极近,她鬓边的碎发甚至能拂到他的颈畔,撩得他肩窝有点痒。
“而且,我,我……”荀卿呼吸一窒,连说出来的话都结巴了。
“你什么?”
“保护同门是我的职责,只要有我在,你不会被任何人欺负的。”说完这句话,他紧紧抿住唇,神色十分紧张,不知自己言语中携带的私心会不会被她勘破。
“是吗?那我真是个幸福的人!”芙姝笑眯眯地说。
听到赞同的话语,少年望着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芙姝似乎真的是这样想的,她望着洞外的月光,头枕在少年颈边,慢慢阖上了眼。
她想,无论是像这样被人保护,或者是找个人嫁了,永远活在那个人的庇佑之下,对这世间里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件很幸福的事。
但是芙姝不要。
这种任谁都可以给予再收回的,虚幻若泡影的幸福,她不要。
她要的是能紧紧握在自己手里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要实实在在的权势与力量,实实在在的名利与钱财,她要人们永远记住她的名字,为她树丰碑,撰传记。
她的姐妹为了抢夺父皇虚无的宠爱要同她斗,她的其他表亲为了瓜分父皇赏赐给她的土地,也要同她斗。但是她要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宠爱,更不是别人赏赐下来的什么恩典,她的野心比其他人的要大一些。
她想要坐上那个的位置,父皇坐的位置。
洞窟外,风吹草动,发出泠泠飒飒之音,虎狼总是在黑夜才显露原形。
她微微蹙眉,睁开一双清明的眼,嘴唇轻抿,望着洞外萧瑟的光景,轻声道:“我好饿,方才忘记吃饭了。”
如何藏匿自己的野心并且令自己显得十分无辜,芙姝深谙此道。
她呆到几乎天亮才回去。
这回,仙鹤却只把她放在净空山门口便不愿再进去,走之前还给她抛出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开什么玩笑,那和尚又不对她动情,怎么会吃醋?
芙姝毫无心理负担地穿过大雄宝殿,一个人走回了扶玉崖。
途中遇见的那些僧人看她的眼神十分有深意,这让芙姝不禁怀疑自己哪里得罪了妙寂。
她边走边想,连前几天她说自己不爱吃青菜的一番挑食言论都给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自己有哪里得罪过那和尚。
“莫非是我昨天表现太差?可是那些人那么怕我,不应该……啊!”
想着想着,她猝不及防撞到一块坚硬的东西上。
是妙寂的背。
芙姝抱怨道:“哎,你杵在我屋门口做什么?”
“跪下。”
少女眼睫轻颤,吃痛地摸摸鼻子,后退了半步,目光紧紧攫住他的背影:“敢问尊者,芙姝做错何事了?”
“明知故问,跪下!”刚正的语气里蕴着一丝薄怒。
“我不知道,我不跪。”
听罢,妙寂无言地转过身,眉头紧蹙,眼冷得似灰,面色沉得能滴水,那眼神就像是触到什么不洁的东西似的。
芙姝这才发现,这人光是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便能让她脊背阵阵发寒,兜头释放出的冷意让她心惊。
“我不知道,我不跪。”芙姝见他不开口,又重复一遍。
见她还在嘴硬,佛者压低眉目,几乎释放出了全部的威压,芙姝感受到了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压力,才上完药的膝盖颤栗着想要弯折,芙姝咬牙艰难地挺直脊背。
脆弱的膝盖承受不住她的逞强,不过片刻,芙姝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又撕裂了,疼得她想哭叫。
但是她还是不跪,艰难万分地耿直脖颈:“我做错了何事,要你这样迎接我?”
“你动了杀念。”佛者冷道。
“我没有。”她眼眶微红,眼里盛着盈盈的泪光,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妙寂。
她的眼神那样澄澈,似乎真的没有。
妙寂沉默地伸出手往她眉心一点,在指尖接触到额头的瞬间,芙姝的口便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
她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在说:“他那样辱我,我就该杀了他!”
那语气真是咬牙切齿,就连芙姝自己都被惊到,好半日都没再说一句话。
佛者素日温雅的眸子此刻尖利得像把凌迟者的刀,将她的心思层层剥开,露出恶毒又刻薄的真面目。
极长的一段沉默过后,佛者的语气也冷得像冰:“怎么不说话,不是说没有?”
芙姝紧紧抿着唇,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我没错。”她忍着威压带给肺部的沉重压力,执着开口道,“是那个男修先给我用的暗器,他还没给我认错,凭什么要我先跪?”
妙寂静静望着她,那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了许多情绪。
不解、愤怒、无奈、痛惜、甚至是失望……
芙姝勉强扯出一抹笑:“怎么,终于后悔娶我了?”
二人间的气氛逐渐凝固,佛者抿直唇线,静静伫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芙姝全部的视线。
呼吸可闻,妙寂可以清楚地望见她眼底那抹深深的嘲讽,以及对他的厌恶。
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这才是芙姝在面对自己时最真实的模样。
“我知道了,你是偏心,那刘温是你太华山的弟子,而我只是你的一段孽缘!”
“我是你的妻子,妻子就是要事事忍让,妻子就是要宽容大度,妻子就是要以德报怨——”
“可你也报复回去了,不是么?”他强硬地开口,生生抢了她接下来的话。
她将他推倒,沼泽自然令其深陷,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那莫须有的恶念。
芙姝冷冷地直视他,言辞间愈发激烈:“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若我当时没有绞断膝盖骨的筋,我的腿这辈子就废了,你知道吗?!”
“对了,你当时一直在看着吧,可是你帮我了吗?没有,你只是在旁观而已,你纵容他的恶意,却无法宽恕我的报复!”说到最后,因为心中过于委屈,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那满身杀孽,恶业缠身便是好事吗?”
芙姝可悲地瞧着他,她自小生活在偌大的深宫,若别人害她时她稍微有那么丝毫的仁慈,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害她。
心若不狠,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这次是想废她的腿,那下次呢?会不会就是要她的命?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将刘温杀死,永绝后患。
想罢,芙姝回避了他的问答,继续同他辩道:“是他想害我在先的,若是他安安分分,我又何至于赶尽杀绝?”
良久沉默过后,他叹道:“如今刘温已被逐出大弟子之列,此事作罢,种其因者,他日必还报己身,他已受到果报,希望你下次行事前想清楚。”
芙姝对佛者提醒的话付之一笑。
他看她一眼,敛眸收了威压,淡淡地转过身走出了扶玉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