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来袭,上海的初冬骤然变得很冷,十二月刚过,穿厚棉袍都挡不住寒气。这天下着雨夹雪,乔蓓和蒋云珠按照约定到姜薇家涮火锅吃,两人一进门就围着煤炉子烤手,直说今朝太冷。
这时姜薇已搬到新民路大安里三个月了,毕竟单身女子长住旅馆不是个事。这处石库门房子是蒋云珠医院同事介绍的,房东是孀居的中年妇人,在复华中学做勤杂工,姜薇叫她“于师母”,她还有个念中学的儿子小豪,母子俩都是安静不多话的,蛮好相处。
房子的结构和福康里相似,厚实乌漆的大门后是一方小小天井,穿过天井是客堂间,窄窄的木楼梯在灶披间上,踏着楼梯“咚咚”走上去,经过玲珑的亭子间,就到了二楼。于师母带着儿子住朝南的大房间,另一间稍小便是出租的,有个向阳的窗户,带简单家具,姜薇一看就定下了。
搬家那天乔蓓和蒋云珠都来帮忙,此后又在姜薇这里见过几次,彼此也成了朋友。
因有客来,姜薇事先在煤炉子上煨了一锅酒酿丸子,这会一人一碗热热地吃下去,身子便暖和起来。跟着分工,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不多时,一只铜火锅就在饭桌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旁边还温着一盅米酒。
三人围坐,姜薇涮羊肉,蒋云珠下青菜和豆皮,乔蓓倒好了酒,等不及似地对蒋云珠说:“现在就拿出来罢?”
蒋云珠笑着说好。
姜薇一头雾水,看着她俩各自取出一叠《暮秋》的电影票根放在桌上,才明白过来,“你们看了这么多场?”
“对呀,首映那天没能去,只能这样弥补了,”乔蓓笑嘻嘻地说:“这几天我有空就去看,你在电影里的一颦一笑我都看熟了。”
姜薇意外又感动,“你们不必这样……”
“既是好姐妹,就应该这样。”蒋云珠举起酒杯,“为你签约电影公司干杯,你日后必定大红大紫。”
三只酒杯碰出“叮”一声脆响。
“羊肉熟了罢,我不客气喽,”乔蓓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去捞羊肉吃。
姜薇笑嗔她:“你慢点,我们动作没你快。”视线无意间扫过蒋云珠的电影票根,却像发现了新大陆,索性拿起察看,口中啧啧,“云珠,你不对头呀。”
蒋云珠早有预料似地笑而不语,眼波流转出丝丝羞涩和蜜意,于是姜薇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乔蓓不明所以,急急发问,你们在说什么?
“看云珠的票根,”姜薇搛了筷羊肉放到碗里蘸汁,不紧不慢地说:“基本上每场都是连号的两张。”
乔蓓忙拿过那叠票根翻看,继而恍悟,“是和男朋友一起看的?云珠姐,你谈恋爱了?”她摇着蒋云珠的膀子,“什么时候的事,对方是什么人,你也不向我们透露透露。”
蒋云珠低着头笑,“我这不是用电影票来告诉你们嘛。”
“这也太迂回了,”姜薇给她又倒了杯酒,“你先自罚一杯,再从实道来。”
蒋云珠乖乖喝了酒,捋了捋头发,对姜薇说:“还记得中秋节刚过,你去医院等我下班,在消化内科病房看到的大个子?”
姜薇稍一回想,愕然道:“就是他?”见蒋云珠点头,她忍不住一乐。
实在不能怪她要笑,那人年纪轻轻,生得人高马大,却既怕打针又怕吃药。她在病房里目睹了蒋云珠温言细语哄他喝药水,他唉声叹气地把头别向另一边,实在拗不过才转头喝一口,立时苦得整个脸皱成一团,十足的孩子气,给她留下了啼笑皆非的深刻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大概那时蒋云珠的温柔让他动了心?
姜薇这么一描述,乔蓓也笑出了声,又怕蒋云珠会不悦,忙捂住嘴。
“你们尽管笑,”蒋云珠浑不在意,舀了碗汤慢慢喝,“他是娇气了一点,不过心地纯良,直肠直肚,一丝油滑气都没有。”虽极力表现从容,她面上还是慢慢沁出了红晕,配上眉眼间的一点宛转,俨然是热恋中人的神态。
姜薇当然是为蒋云珠高兴的,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些许酸涩感慨。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情意绵绵,单只提起那个他,就像喝了蜜般甜,只是,那都是过去了。而以后,她暂时不考虑这方面的事,好不容易另起炉灶进了电影圈,她的全部精力都要用在演戏上,毕竟想当大明星出人头地的心愿一直都在。即使先前被爱情冲昏了头,她一时忘掉了这份野心,那么现在,也已经找了回来,并且更加强烈和坚定。
姜薇尚在出神,对面的蒋云珠已经不住乔蓓的缠问,开口告诉她们,那人叫戴世恒,和她同岁,乃是福兴面粉厂的少东家。
乔蓓促狭道:“是位少爷,那么云珠姐以后要当少奶奶喽?”
“讲到哪里去了,这才刚刚开始,”蒋云珠脸红到了脖子根。
“好了乔蓓,云珠面嫩,我们暂且放过她。”姜薇压下复杂心绪,笑着提议干杯,“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也调侃我是伐,”蒋云珠拍了她一下,还是举起了酒杯。
这是冬日难得的舒畅辰光:外头天寒地冻,雪籽打在窗棂簌簌作响,屋内却是暖意融融,火锅汤沸,三个女孩子边吃边聊,脸红扑扑的,俱都出了薄汗。
乔蓓提起了白月湄。她一向爱看花边新闻,对电影明星的轶事绯闻颇有了解,姜薇的下一部戏还没开拍,她就开始为姜薇担心起来,“据说白月湄在片场不理人,架子大,还故意打压新人,你可要小心点。”
“又是哪家小报胡编乱造的,”姜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方导演之前两部戏都是白月湄主演,以方导演的严格程度,白月湄如果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同她合作第二次。”
“可是白月湄的名气、地位摆在那里,你们方导演冲着这些,也会容忍几分罢。”乔蓓说得眉飞色舞,“上个月的〈沪通日报〉你们也看了呀,今年他们主办的选举投票,电影皇后又是白月湄,还是两万多的高票遥遥领先,可见她多受观众欢迎,有她主演的电影,票房是肯定不愁的。”
乔蓓的分析或许有理,但姜薇笃信方觉夏的行事准则,“方导演拍起戏来一是一二是二,无论主演还是幕后,做得不好就要挨训,没人有特权。”
既然各执一词,她们转而问起蒋云珠的意见。蒋云珠是惯会和稀泥的,便说:“眼见为实,白月湄到底怎么样,等电影开拍后就晓得了,到时阿咪可以提供第一手消息。”
道理不错,然而半个月后电影《明珠泪》开拍,姜薇对于白月湄本人的感受,却是一言难尽。
当然第一印象是极美的,她是那种偏古典的清丽长相,长蛾眉,丹凤眼,眼下有浅褐色的泪痣。声线清冷,加之不爱说话,难免给人孤高之感。
在片场不搭理人也是真的,白月湄的休息座椅设在片场角落,有助手守着,等闲人不许接近。事实上大伙没事也不怎么敢同她搭话,她休息时基本都在看剧本或者翻杂志,眉梢眼角时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只有方觉夏过来,她才略露个笑影子,低声同他说几句话。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男主角林西原,面目周正的中年男人,配上纹丝不乱的分头,气派的毛领皮大衣,外表绝对算得上俊朗伟岸。他待人随和风趣,爱说爱笑,动辄买些零嘴点心来请客,很得人心,片场的几个小姑娘特别喜欢他,其中就有仍是演小配角的曹依。同姜薇说起,姜薇却没附和,反觉得林西原有些聒噪。曹依不快撇嘴道:“林哥再聒噪,也比白月湄总摆个冷脸好。”停一停又说:“很快就到你和白月湄的对手戏了,她可是难伺候得很,你做好心理准备罢。”
姜薇笑笑,没有做声。
她是女三号,在戏里饰演白月湄的三妹,和白月湄将有几场关键的对手戏,确实给了姜薇不小压力。
曹依所说的乃是二人的第一场对手戏,讲在上海做舞女的白月湄被三妹姜薇找到,三妹恳求姐姐回家见垂危老父最后一面,姐姐断然拒绝并坐上客人的小汽车离开,三妹情急追车却不慎摔倒在地,姐姐从后车窗看到,还是心软下了车。
不算很复杂的一场戏,难度在于多种情感交织的把握和呈现。姜薇在方觉夏的指教下潜心体会了许久,台词也背得滚瓜烂熟,总算拍摄前的对戏顺利通过。白月湄只稍微提了下服装和妆容的意见,对姜薇的演绎未置一词。姜薇心里却是惊叹白月湄的演技卓绝,平时那样冷淡的一个人,演起戏来却感情充沛又自然,一下子就能将姜薇带入戏,姜薇甚至觉得和白月湄演对手戏很舒服很过瘾。
剧本里这一场的背景是在暮春,大雨初歇,马路一片泥泞,要求姜薇摔得满身泥水越狼狈越好。时下却是寒冬,穿着单薄的棉布旗袍摔在泥水里真叫一个冻人,何况还要哭喊着说台词,全程不能哆嗦打颤一下。
最后跪在泥水里痛哭,看到白月湄快步奔来的镜头拍完,姜薇一身脏污湿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听到方觉夏喊“过了”,简直如天籁纶音般悦耳。正要站起,却被一个冷冷女声当头浇了盆冰水,“不能过,导演,姜薇情绪不够,要重来。”
全场登时一静。姜薇愣住,视线平齐处,是白月湄的杏色风衣下摆,被风刮得卷起来,露出里面一角葱绿的绸旗袍,艳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