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前走,见人形居的对面有家店叫“七情六欲坊”,门前彩色店招猎猎飞展,十分夺目。
李卿乙笑眯眯地露出一颗虎牙,道,“这家铺子我晓得,卖的乃是人与妖的情绪。坊间传闻,当朝太子的妹妹顺宁公主就在这里买过‘平宁喜悦’。据说她是因为和太子争储,情绪变得很差,才有随扈买来献给她,讨她欢心。虽然后来储位旁落,但她情绪却变好了。”
白溪奇道:“这些好的情绪买的人自然有,可七情六欲中也有很多坏情绪,坏情绪谁会买呢?”
寅月笑了笑,“那公主何必给自己买‘平宁喜悦’呢。”
“此话怎讲?”
寅月黑瞳闪烁,“她若是选几样坏情绪买给太子,譬如暴躁、忧郁、贪嗔痴怒怨恨,那太子很可能就坐不上储位了。这样一来,公主说不定就是储君了。公主若当上了储君,情绪自然也就变好了,何况坏情绪滞销,售价还便宜。更重要的是,用这些东西本是逆天而行,要付出代价的。她何必为些‘平宁喜悦’,承受那么大的代价呢?”
另三人看着她,心里都有些发憷。
四人又漫步走了一段,却被两个黑衣苍冷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其中一人背着剑匣,眉峰挺秀,额间束着仙鹤纶巾,他盛情道:“几位需要雇凶杀人吗?”
另一人抱胸低眉,接话,“我们快杀间谁都能杀。”
几人随便问了几句,才知道他们的‘快杀间’就开在楼上。
这家店就是专门替人杀人的。
有些妖鬼仇家多,于是会怕自己被仇杀了又无人替自己报仇,就会提前来这里雇凶。只要自己死了,那么快杀间无论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会替雇主杀了仇人。
李卿乙问,“那若是一对仇家都在此处成了主顾,其中一人又刚好杀了另一个,那怎么办?”
那背着剑匣的杀手沉吟了一下,道,“一般情况下,掌柜的是会做些调查,以避免此事的发生。但如果确实避免不了,快杀间会先杀了杀人的主顾,再斩杀自己的杀手,以践对主顾的承诺。”
四人纷纷对杀手抱拳,表示对他们的契约精神十分敬重,然后拒绝了做他们的主顾。
逛了一会儿,看见路上有人好端端地走着,但脖子上方却没有脑袋。
“那是落头民,脑袋可以自由飞走,还能自动复原的。”寅月解释。
白溪突然兴奋地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一座高楼,回头对众人道:“这个‘戏仙窟’是什么呢?里面难道住的是仙子?”
那是一座灯火璀璨,金碧辉煌的三层高楼。里头丝竹声不绝于耳,男男女女的调笑声过街而来。
李时胤面沉似水,“这是风月场所。里头的伶人都是妖鬼,那掌柜取这个名字,一则是为了讨好艳鬼,羞辱天界诸神;二则是为了搞个醒目的噱头,吸引客人。”
见几人停在戏仙窟门前,里头的蛇妖男像游龙一般扭了出来,他脸上施朱傅粉,模样却很丑,一做表情脂粉便簌簌往下落。
“哎呦,这位小娘子来来来,里面请。”蛇妖殷勤地拉着寅月的手就不放了。
还不待四人反应,远处的女妖啐了一口,“长那么丑,还跑出来拉客,你易易容好不啦?”
蛇妖不服,叉腰厉声吼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
女妖哈哈大笑:“这话是猪八戒说的,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蛇妖崩溃了,再不管这四人了,立马游龙一般扭过去和女妖当街掐了起来。
这厢热闹还没看完,忽听前方锣鼓喧天,十分吵嚷。几人循声过去,才见一堆妖鬼围着一个敲锣的小童。
那小童站在一张凳子上,说一句话便敲一下锣。他头顶上方悬着一块醒目的黑金匾额,上书“织女天衣馆”几个大字。
“当——”
一声锣鸣之后,小童又绘声绘色地高声道:“好消息好消息!天界织造署倒闭,织造主神都死光啦——”
“当——”
再听一声锣响之后,小童又扯着嗓子吼:“天河织女生前摇织无缝天衣,仅剩十件,今日通通半价!通通半价!过了今天就恢复原价!请各位客官抓紧选购。”
围观的妖鬼七嘴八舌地问,“是不是真的织女织的天衣呀?”
“织女什么时候殒灭的,天界怎么没有发过讣告?”
那小童也不理,只机械地敲响锣,高声喊着:“本店新到一件‘百鸟天衣’,由百鸟的羽毛织成,色彩绚烂。正视旁视,日月影中,各为一色。此乃织女生前亲手缝制的最后一tຊ件百鸟天衣,奢华高贵。请客官不要错过!”
妖鬼们闻言果真挤挤哄哄地选着、问着,生怕错过。
李卿乙看得很是眼红,扯了扯李时胤的袖子,道,“我也想买天衣,如今百鸟天衣在长安城可流行了。”
寅月看也不看,不屑一顾道:“假的。”
能不是假的么?
织女可活的好好的呢,何况那百鸟天衣神界都不多见,怎么可能落入掬月于天?
李时胤也道:“长安城里许多王卿勋贵都来买过,不过几日就腐烂发臭了。这馆中的‘天衣’虽然华丽无比,但只是仿了形,邪门得很。”
李卿乙顿时有些失望,“那门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围着去买?”
李时胤道:“那些人常年都在店门前排队起哄,营造一种热闹非凡的假象,吸引不明所以的客人入内。不然那假货又有多少熟客去照顾生意?”
原来如此。
白溪不由得生出冷汗:“这掬月于天,跟长安城的许多奸商也差不离嘛。”
走过了织女天衣馆,几人转进了一处小巷。
小巷里头有一家“幽冥渡”,门口亮着一盏南瓜灯,镶嵌在巨大的骷髅墙面中。阴森诡谲,寒气煞煞。
“这幽冥渡与冥府有什么关系?”李卿乙快步走到寅月身边。
寅月淡道:“幽冥渡做的是买卖阴德的生意,也会替妖魔改写妖格。比如有些鬼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就该投入饿鬼道。但他若是来此处买了阴德,那命数就会改写,或许又重新投入人道了。”
白溪“啊”了一声,“那是不是还可以来此处卖掉自己的阴德?”
寅月点头,“当然,价格可是相当可观的。所以行善是有好处的,做善人可不是当怨种。一切都有因果。”
李卿乙眼睛亮了,“还能改写妖格?那能将我变成顶厉害的大妖吗?”
李时胤瞥了她一眼,“你说呢?那妖都手段强硬,哪有那么容易就改掉妖格。这些逆天改命的事情做了都会遭到反噬,代价太大。”
李卿乙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她本是山中精怪,心性纯良,独来独往,在李家也被当成人类幼童养着,更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七拐八拐地走了一段儿,寅月终于眼睛一亮,扬声道:“找到了。”
另三人都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是一座三层高楼,粉墙黛瓦,灯火耀夜。一块黑漆戗金牌匾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多宝阁”三个大字。
门口獐头鼠脑的酒博士一见来了客人,立即将帕子甩到肩上,笑嘻嘻地迎上来,“客官,欢迎光临多宝阁,几位想吃点什么呢?今日时令菜是鲛人脍,南海来的新鲜鲛人。现切现食,晶莹嫩滑,肉白胜雪。金齑玉鲙,以飨各位老饕。”
寅月跟着他往里走,“还有什么?”
那酒博士又叽里咕噜地报了一大串,寅月不动声色地吩咐,“行,先上一本吧。”
博士喜笑颜开,连声称是。
李时胤立刻拦住他,“挑几个寻常拿手菜就行,鲛人脍不要。”
寅月闻言回头觑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本想发作一番,但复又想到两人此前的约定,权衡之下还是按下不表,且忍着吧。
这多宝阁乃是一座私人食府,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闻名。这家食府不仅厨艺高超,还喜欢搞各类珍奇野味。
比如蛟龙肝、饕餮脑、千年熊掌、万年狐心炙、蝼蛄冷淘等等,他们除了卖一些特定珍奇的食材,还会接受客人指定的食物。
为了满足客人们千奇百怪的要求,他们甚至连天界的死囚都敢去劫来——
此前他们就抓过四海龙王的相辅大鳌,若不是天界天兵压境,逼着艳鬼交出大鳌,估计那贤名远扬的相辅大鳌,早就成了一堆汤渣了。
是以,这食府的掌柜丧心病狂,天天吃野味,吃出了一身冤孽。如今他已经上了妖都捕杀名单,一生都不敢出掬月于天。
要是哪天艳鬼不保他了,或者妖都下定决心要杀他,他就得死。
店内客人不算多,几人去了楼上屏风隔出的雅间入座,就等着上菜了。
寅月啜饮了一口茶汤,来了兴致,朗声道:“这家店在天界也非常出名。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有个糊涂神仙在这里常年指定吃一种食物。”
“什么食物?”白溪和李卿乙异口同声地问道。
“小孩的肚脐眼。”
“那神仙让这掌柜常年搜集小孩的肚脐眼,变着花样地做出各种绝顶的美食。吃了美食,他又忍不住到处炫耀,后来被上界发现了贬下界,如今已经在畜生道轮回第十世了。”
“这算什么神仙?这不是害人吗?”李卿乙也蹙着眉。
白溪忍不住好奇,“那神仙是谁啊?”
寅月被逗笑了,“这神仙其实凡人也熟悉,就是裹着一身豹纹,肩上扛着风口袋到处刮风的风神。”
很快,几个削颌鹰眼的伙计就端着托盘,开始上菜。
菜肴丰盛异常,有冷蟾儿羹、御黄王母饭、醉鲤鱼脊肉、巨胜奴、八仙盘、长生粥、白龙臛、仙人脔,甜点是水晶龙凤糕。
菜肴精致,摆盘考究。只堪堪看一眼便知其背后复杂的工艺与考究的食材用料,实乃人间难得。
李卿乙舀了一勺长生粥,入口即化,又有些烫,耳朵里嗡地一声响过之后,杏眼里立马沁出一层薄泪来。
“这样的肴馔果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吃到。”她赞不绝口。
寅月举箸如飞,虽说没吃上什么新奇野味,但这几样寻常菜色依然做得相当出色。
“阿兄,咱们方才为什么不点鲛人脍?”李卿乙问。
李时胤乜斜了寅月一眼,淡道:“那鲛人脍,是从活鲛人身上切下来的脊肉。”
实在过于残忍。
“哦?”
寅月抬起头来,夹起一块仙人脔来,笑意更深,“那你可知这仙人脔,用的可是人的……”
话说到关键处,她立马故弄玄虚地停了下来。
白溪大惊失色,将碗一推,扬声道:“不会是人肉吧?”
见李时胤脸色也微微一变,寅月咯咯笑了一会儿,才道,“人乳加上鸡块。”
“寅娘子,请你不要这样吓我们,我们和你可不同。”白溪义正言辞。
话音一落,只闻“咻咻”两声,盘中的鱼肉起飞结成长阵,一股脑塞进了白溪的嘴里,他呛得俯身大咳,眼泪汪汪。
不多时,几人就将饭菜一扫而光。
寅月唤来一个伙计,附耳过去对他低语了几句。那伙计连忙恭敬点头,一脸惊恐地小跑着出去了。
“阿姐,你和他说了什么?”李卿乙问。
“让他主子帮我留心一些生意,以后咱们也得靠多宝阁广开财路了。啊不,得善果了。”寅月嘻嘻一笑。
李卿乙还想再问,她却走出去,再不多说了。
李时胤走下楼准备结账,却见那酒博士偷偷斜觑了寅月一眼,连忙为难摆手,“郎君,我家主人说这顿饭他请,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海涵则个,不要跟小的计较。”
几人心下了然,见怪不怪地走出了多宝阁。
转到主道之时,却见路旁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殿宇,雕花的大门洞开。里头装饰奢华,以白玉作壁,黄金雕花,灯烛荧煌。
一盏盏灯火映出里头人影幢幢,店里活动着许多木甲艺伶,姿态娴熟,能说会笑,正与数名客人交谈着。
李时胤见白溪和李卿乙伸头打量,便解释道:“这是丝萝殿,里面专替妖鬼觅姻缘。那些木甲艺伶可以定制成主顾要求的任何模样,非常忠诚。”
“而且还可以替凡人捻姻缘红绳哟。你们若是中意哪家郎子女郎,就可以来此处捻姻缘红绳,将二人绑在一起。保管对方对你死心塌地,一生不渝。”寅月的声音像风一样飘在空气中,充满蛊惑性。
“真的吗?这都能办成,那世上岂不是没有促不成的姻缘。”李卿乙道。
“嗯,若是不被月下老儿发现的话。”寅月点头。
“如果我不想要那段姻缘呢?他们能替人解开吗?”白溪问道。
寅月淡道:“钱给够就可以,他们还可以杀人。”
越往里走,还看到一家“凤凰苑”。
里头卖的都是妖鬼居所,几人还走进去看了一会儿。
一排长长的货架中,摆着缩小的棺材,鸡窝,蛇窟,茅屋,皇宫,墓穴等等。
这些居所各有不同的功能,有些机关重重,安全性极高,能专门克制天敌袭击;有些十分舒适,能储存许多食物,适合不爱出门的妖怪;有些则很轻便,适合随身携带,长途跋涉。
每个居所都根据主顾特性,专门设置了不同的侧重功能,非常有趣。
寅月还让李时胤掏钱,买了个木匣似的大宅。
逛了半夜,几人终于累了,打算往回走。
折返之时,却见四下里忽然黯淡下来。头顶上的月光似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仔细一看,才见主街尽头有一棵巨树。
那棵树的树tຊ冠遮天蔽日,枝叶筋脉仿佛要延伸去天幕,长势凶猛,亭亭如盖。
而诡异的是,那棵树的树干却滴滴答答地滴落着什么,把四周的街道都弄得湿漉漉的。
白溪抬起脚,仔细翻看鞋底,吓得弹开,惊叫一声:“是血!”
他这一叫,惊动了许多歇在树枝中的秃鹫,秃鹫们扑打着翅膀,低悬着,虎视眈眈地盯着下方几个人。
寅月却诡异地赞赏道:“艳鬼倒是有几分本事的。”
“此话怎讲?”李卿乙仰着苹果脸问。
寅月笑笑,“这棵树乃是西天尸陀林的如意神树,有天龙八众部守着。艳鬼能从这些人手里移走如意神树,可见他的本事不小,很嚣张嘛。”
难怪他能打开地狱之门,放出地狱众鬼,如此一想,此人确实是天界大患。
“可神树为什么会一直流血呢?”李卿乙望了一眼树冠里盘旋的秃鹫,走过去拉住了李时胤的袖子。
“因为如意神树离开了尸陀林,失去了其中的佛骨尸骸滋养,所以才每日泣血。”说话的却是李时胤。
寅月摊开掌心,凝聚了一道疏淡华光,华光缓缓化作一枚巨大的胖肚瓷瓶。她轻轻一推,那瓷瓶便倒悬在空中,仿佛长了张嘴,将地上的血源源不断地吸进了肚子里。
良久过后,那圆肚瓶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又飞回她掌心里,消失不见了。
李时胤一脸忧心忡忡地道,“你怎可在这里催动神力?”
寅月慢条斯理地收回圆肚瓶,目光似水,“你担心我?”
李时胤语气不耐,“你不要连累我们。”
寅月转过脸幽幽道,“凡人不识,这才是这里头最珍贵的宝贝,纯净无比,可取饮之。”
“这谁敢取饮啊。”白溪悚然后退。
几人正说话间,巷子里忽地飘出一抹鬼影,那鬼影似是寻味而来,只目露精光地盯着白溪看。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去,将他吃得只剩下骨头。
他们四人中,只有白溪是没有任何修为的凡夫。
白溪被盯得寒从心生,连忙跑到李时胤身后站定。
寅月笑眯眯地打量着女鬼,却见她身披甲胄,珠钗环绕,媚骨天成,面容堪称绝色。也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此女莫名有些熟悉。
那女鬼目似鹰隼一般跟着白溪移动,看到寅月之时她才小小地愣了一下。然后狠狠地剜了白溪一眼,一眨眼就消失在了街角。
是个罗刹女。
“她正在猎取血食,可别走散了。”李时胤警惕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
罗刹,乃是恶鬼。
若为男儿身,则黑身、赤发、绿瞳,极端凶恶丑陋;若为女儿身,则美艳至极,凶悍残暴,极富有魅力。
并皆食啖于人。
几人原路返回,走到一家名叫“奇奇怪怪药行”的店门前,等着寅月买了好几种功效不同的药丸,才往掬月于天的界碑处而去。
最后,收获颇丰的几人乘着鬼蜮之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