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瑜漆黑的瞳仁宛如化不开的浓雾,朱槿在里面找出了自己的身影。
被黑暗包裹着的身影。
她瑟缩着身躯,扭过头去看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
用那样惊异的目光。
她一时之间忘了哭泣,就这般看着他,双臂缓缓下落,转手攀着朱瑜的小臂,抓着他那身雪白的锦衣,力气越来越大,很快就让衣服起了褶子。
朱瑜微微蹙眉,眼睛却没从她身上离开。
“我还有你?”朱槿红着眼眶,问他,“兄长,你的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朱瑜的眼睛闪了闪,朱槿继续道:“父亲从前也说过爱我,爱母亲,可是他做了什么?是他疏远母亲,疏远我们;是他一心把外祖逼上都察院之位,令他骑虎难下;是他冷眼看着tຊ母亲去死,一步步逼死了钦国公和阿窈姑姑;也是他为了让吴家放松警惕令我们兄妹分离十余年!兄长,这才是皇帝。你十年不曾见我,因为我愚笨,天真,易受人利用,成为你的把柄,你根本就不敢认我。”
朱瑜就像一只蜗牛,而朱槿只能藏在朱瑜背后那个壳中,在他黏湿柔软的汁液里活成他的一块软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爱的不是“妹妹”,而是自己。
“血缘算什么?”
她问。
朱瑜皱着眉,像是看见了一面镜子,朱槿在对着他笑。
朱槿又问了一遍,“兄长,血缘算什么呢?”
“血缘只是你们强加给我的东西。”
“当年父皇伤的最多的人不就是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最爱的人’吗?如今换做你,你与他有何不同?难道是因为他是父而你是兄吗?”
“朱瑜,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你的妹妹,你应该正视我。”
朱槿道:“我不是朱家、魏家、陈家的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我,所以我会用一切我能做的努力,去护着我想护的人,是因为我想,我愿意,而不是我能不能。”
朱瑜仿佛听不懂她的意思,却松开了禁锢她的手。
“你太任性了,妹妹。”
太任性,太贪心,太固执。
她对自己也太不宽容。
朱瑜走了。
朱槿看着他离开,那个笑容仿佛逝去的焰火,眼睑垂落下来,水珠沾着睫毛。
她抱起自己的双膝,哭声渐大,从抽噎变成肆意地嚎啕。
她为什么要护着昙佑?
朱瑜待她不好,昙佑难道待她很好吗?
不听,不闻,不见。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年石沉大海般的情感为何得不到半丝回音的理由了。
她不是精卫,填不满那三百多条人命流出的血海。
再不认她这一身骨肉之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拥有的一切的前提,是来自于自己存在,作为一个孩子,女儿,妹妹,在至嘉宁,长公主。
同样是魏氏的仇人。
红尘是一张网,每个人被困在网中,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昙佑醒来时在灵山塔,如海守着他,告诉他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赵泽兰救了他,流言消失,朱槿来看过他,然后,朱槿最近忙着国子监的助教,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看他。
昙佑听完,似乎没什么变化,如海以为他会多问几句嘉宁,甚至是他那个罐子,可是他张口问的却是:“我往后住在哪里?”
如海一怔,慢腾腾地回答他:“殿下说她不会再回灵山塔久住了,于是想住持提议叫你去她原先的住处寻一间空房住。”
昙佑的长睫像是蝶翅一般轻轻扑闪两下,道:“如此,多谢殿下。”
嘉宁的状态很好。
好到修仁觉得诧异,并且不安。
自昙佑法师自焚苏醒之后,朱槿似乎就忽然开朗了许多,原来那些微弱的忧郁与纠结,仿佛都不复存在了,待人更加温和,笑容也更多,还会主动去和京中其他的小姐夫人们下帖子出去游玩。
她之前说过要去做助教,因为中秋和万寿节耽误许久,后来又是迁府和昙佑自焚,总算一切落定,依着前言去了。
因为是满足阿必赤合的提议,让他感受汉人文化,实际上国子监对此并不重视,简单粗暴的将阿必赤合作为一个插班生插进讲学的课程里罢了。
程荻原来就在国子监做学生,后来科举入翰林之后,也被夫子们拉出来为那时的监生们谈谈话,任职礼部也不乏有类似于教授使者的差事,虽未正式做过先生,倒也不算毫无经验。
阿必赤合上他的课程时,朱槿便在一旁观摩。
底下的生员,除了阿必赤合,也有几位见过面的小辈公子,不少还与程氏徐氏沾亲带故。
寒门也有,只是都坐在后方,平日也不说话,程荻难以对他们生出什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