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川回视着他,面上笑容依旧和煦,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眉心隐有一丝不解:“明砚舟虽与我有同窗之谊,但交情只谈得上是一般,不知大人何故以此恩相挟?”
“一般么?”陈让笑起来:“可咱家听说您私底下遣去为他医治的大夫无数,如此交情怎可称一般?”
袖中的手倏尔攥起,但他面色依旧如常,虞兰川摇头一笑:“坊间传言多不实,大人不可尽信。”
“如此,虞大人便是不肯帮咱家这点小忙了?”陈让睇着他,淡淡开口:“虞大人,咱家劝您三思,如今朝中武将势微,以柳青河为首的文官势大,可您因着是叶宣学生,并不为柳党所接受,武将又对您避之不及。虽贵为三品大员,可官场之上却无一人并肩,如今难道还要同司礼监为敌吗?”
叶宣是谁?
此人本是靖嘉三年的进士,因学问极好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早早便扬了名,便也因此收了几名学生。
其中就有虞兰川与明砚舟。
但因家族衰落,身后无世家大族撑腰,叶宣在礼部蹉跎了多年,胸有沟壑却无用武之地。
他沉寂了数年,直至靖康九年,突厥来犯,而朝中武将竟无人可派。
叶宣至此深觉以笔为刃,也无法在口诛笔伐中保家卫国,便毅然决然弃文从戎。
世人只知他才名,却不知他一身武艺丝毫不比武官逊色,且饱读兵书,用兵如神。
叶宣为将后,曾率兵深入敌后,砍下敌军首领首级。此后作战更是百战百胜,是大胤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
此后数场战役,他将突厥人赶到居庸关之外,边境有他镇守,百姓得以过了十多年安稳的日子。
他也因此受封平疆大将军,声名显赫一时。
可这样出色的将领,却在十年前那场战役中,暗中将青州布防图送与突厥将领完颜宗,致青州城破,数万将士与百姓均死于敌军之手!
通敌叛国一事有密信佐证,可谓是证据确凿。
他由此成为史官笔下的罪人,后世分说也终是过大于功。
“虞大人,试问您这是要将所有人都得罪干净吗?”陈让不再摆出那副冠冕堂皇的样子,扬声道。
虞兰川猛的从回忆中抽离,他面色有些发白。
陈让垂下眼,端起一旁已有些凉的茶,抿了一口。
两人俱不说话。
片刻后,虞兰川缓缓摇头:“陈大人此番来意,我已是知晓。只不过,某不能替您包庇此人。”
陈让眉眼倏然抬起,眼里不悦甚重。
“陈大人,请先听某解释。”他扬起笑:“有几样东西,我须得请您一观。”
说完,他便唤来秦景云,从后者手中接过几本文书。
随后站起身,将文书递给陈让:“这是我的随从在金陵城几位富商家中找到的账本,您先看看这尹之正到底瞒了您些什么。”
陈让面露狐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接过,翻看了起来。
他越往下看,脸上愠怒越明显,看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狠狠将账本拍在了案上:“这尹之正,简直是国之蠹虫!”
虞兰川望着他:“陈大人,故而此事实非某不愿帮您此忙,某明白您舐犊情深,有如此孝顺的徒孙,定是极其疼爱的。可尹之正任金陵知府仅五年时光,敛财之巨实非小数啊!”
陈让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好不精彩。
虞兰川见状,微微一笑,又下了剂猛药:“陛下如今想建行宫,可苦于国库空虚,暂不能行。若他知道金陵知府竟如此贪婪,私库堪比国库,岂不是会震怒异常?到时候这雷霆之怒,又岂是你我二人可以承受的?”
陈让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人,半晌没说话。
虞兰川扯了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您盘算着我不说,陛下必不会知晓,那就大错特错了。金陵百姓在尹之正的治理下,早已苦不堪言,金陵城中的境况,早晚会传到陛下耳朵里,届时您打算如何?若您能有两全之策,某便是拼了头上那顶乌纱帽不要,也愿助您保住他。”
“可您有吗?”面前的年轻人笑容无害,仿佛与家中长辈闲话家常一般,浑身无半点戾气。
而陈让,早已输在他那番话下。
司礼监,也只是皇帝的司礼监。
别说他当前仅任秉笔太监,便是一跃成为掌印,皇帝若下旨要杀他,他便也只能洗颈就戮。
天下权势,高不过皇权。
虞兰川看着他,便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
若是以往,得罪了谁,他从不挂心。
但陈让有句话点醒了他,他不屑与柳派文官为伍,勾心斗角,弄权玩术,那他或可拉拢同样强大的司礼监,为日后行事谋一分便利。
“大人,尹之正贪污徇私一案,不得不上达天听。不过,这呈案之人,倒也不必是我。”虞兰川低声道。
果见对方神情一变。
“尹之正此人胆小懦弱,未避免其事后攀咬,某认为,您作为呈案之人,再合适不过。”
陈让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后低声笑起来:“咱家竟不知虞大人有如此玲珑心肠。”
“大人过奖,若能解您困境,那是再好不过。”
“如此,便谢过虞大人了。”陈让站起身,朝着虞兰川作了一揖。
后者避开半步,还了一礼。
两人一道出门去,脸上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俱是一团和气。
后面的事,虞兰川便不必管了。
他回了官舍,先整理了丁家村一案与丁川一案的案卷文书,又仔细翻看了吴晚的供词,确认无误后封卷归档。
严才尚未找到,海捕文书早已下到各县,想来早晚会有消息。
之后他便回到住所,与秦景云收拾了行李,打算过几日便回京述职。
虞兰川视线扫过后院的翠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道身影,那人有双与故人生得十分相像的眼睛。
他浮起一抹笑,暗叹自己魔怔了。
槐花巷最里面的那间院子里。
容昭又发起了高热,一张脸透着病气,便是眼睑都无力抬起。
丽娘将李玉棠开的药煎得浓浓的喂她服下,可等了许久,这病也并未有半点起色。
额上的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仍不见退烧,丽娘都快急哭了。
明砚舟站在廊庑之下,听着里头女子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时也拧紧了眉。
但此病若是因中元节,空气中魂火弥漫导致,那确如容昭所说,便是再多的药也是无用的。
容昭这场高热整整烧了两日才退下,一张脸越发瘦,便是下巴都尖了。
丽娘心疼地直哭,见她胃口好些,便亲自动手包了她爱吃的馄饨,又煮了整整一桶的生姜水给她泡澡驱寒。
容昭终于能站起身,七月的天,便是稍稍一动都是满身的汗,何况她大病未愈,身体更是虚弱,冷汗是出了一茬又一茬。
她今日未穿男子的衣袍,只穿了件浅色蓝锻锦衣,刚晾干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松松系着垂在身后。
明砚舟听闻身后的门被推开,他转身,看着容昭从屋内走了出来。
面色仍有些苍白。
但他从未见过容昭做女子打扮,一时有些恍惚。
仿佛那个芝兰玉树的小郎君仅是他的一场梦一般。
“多日未见我,看傻了?”容昭笑起来。
明砚舟听清后,挽起笑,随后移开视线:“还能顽笑,应是大好了。”
“今日确实松快许多。”
“你往年会因此,缠绵病榻多久?”
“清明之时,我病了两月有余。”容昭笑着看向廊下随风摇晃的灯笼:“也是因此,我未能及时阻止养母的谋算,使我一人流落他乡。”
明砚舟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往事,不由皱起眉:“什么谋算?”
女子的声音很轻,面上虽带着笑,可眼里却透着一丝悲哀:“她想让我嫁与一个男子。”
明砚舟紧蹙着眉,没有答话。
“若对方家世清白,为人正直,我可能也就嫁了。”她抬眼望向明砚舟:“可她,却想让我嫁与刚过世的男子结冥婚!”
她虽然笑着,可眸色已冷。明砚舟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一如此刻并不能常见的脆弱。
明砚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感受,看着她为洗刷冤屈奔走、为丁川奔走,只道她坚韧勇敢。
须知她不屈的外表下,也只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
他叹了口气:“容昭,别人加诸于你我身上的恶意,是他们人性的狭隘,你无须伤怀。”
明砚舟低声道:“你自己能给自己活路和尊严,那便无人可伤你分毫。”
面前的女子闻言笑起来,再抬头时,便看见她晶亮的眼眸:“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残魂。”
“我是怎样的?”
“洒脱而又淡泊,无拘且自由。”她笑道:“你这样的残魂,也是因为有执念未消而留在人间的吗?”
明砚舟柔和了眉眼,他摇头:“非也。”
“不是因为执念?”容昭有些疑惑。
“我没有执念。”
“那你为何不能往生呢?”
只见那男子笑起来,眼里是揉碎的日光,身形单薄如雾,他道:“许是还留恋着人间吧。”
容昭没有接话。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其他人热爱这个世界。
有风拂过,吹来他身上浅淡的香味。
那味道一下唤起了容昭的记忆:“我一早便想问了,你用的熏香是哪家铺子里卖的?很是好闻。”
明砚舟一愣,他抬起衣袖凑近鼻尖,仔细闻过后恍然:“非是熏香,因是我踏过金灯花海时,衣袍沾染上的花香吧。”
踏过,金灯花海?
容昭一瞬间皱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