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听觉和触觉会变得更加敏感。
此时此刻,姚禹梦的耳边响起了另一个缓慢而平稳的呼吸声。
这细微的呼吸声好像冲锋的号角唤醒了她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寸皮肤,他们纷纷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自觉地肩负起了站岗警戒的任务。
烽火台接连点燃,传讯兵一个挨着一个赶到。
报!
他伸出手指抓住了拉链。
报!
他上下活动了一下拉链头,没有成功。
报!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抓住了裙子。
报!
他在翻查拉链的时候手指碰到了我的背!
此处信号消失,隔壁的替补立马自己补上。
报!
他把一块夹在拉链里的布料拽了出来。
报!
他往下拉了拉链,拉链动了!一级警报!一级警报!重复一次拉链动了!
藏在衣服里面的后“背”军团立马紧急集合,站成一排,在姚禹梦的身上形成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再往下拉,在她内衣的系带马上就会从拉链的缝隙处暴露出来的时候,赵寅磊停了下来。
他甚至迅速把拉链整个又都拉了上去。
“好了。”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咔哒声,门又被关上了。
姚禹梦长吁一口气,无意识中一直耸着的肩膀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的行事作风无可指摘,堪称标杆,好像如果以后谁不这样帮她把拉链拉回去后由她自己处理,姚禹梦都会觉得有点唐突,会觉得有些被冒犯到。
可是为什么,她却感觉到无比失落呢?
姚禹梦以最快的速度换下了这条大红色的礼服裙,对这条给她带来了大麻烦的裙子,不带一点留恋。
忽然间她一下就明白了。
裙子之于她就好像她之于赵寅磊。
他完美无缺格外守礼的表象之下,是不是也潜藏着对她的绝无感情、毫不留恋?
走出办公室,赵寅磊还像刚才那样背对着门站着。
这一次,听到门响他也没有回头。
“我还有事,先走了。”
姚禹梦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好像一下子就走出了自己的生活,走出了自己的世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之前,他们明明不是这样的。
姚禹梦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对她的那些关心爱护,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切地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
他怕她晕车送她风油精,知道她招虫子咬送她防蚊膏,会在检查结果出来后跑来亲自告诉她结果,会在晚上吃完饭后担心她的安全送她回家,更会在她崴脚的时候牢牢地抱起她……
如果这些是他绅士的社交礼仪,那今天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除了拉链的细节之外,今天从他见到她那一刻的冷淡开始,到刚才他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这也是社交礼仪的一部分吗?
姚禹梦逻辑清晰思维严密,完全无法说服自己帮他开脱。
她不知道当中出现了什么差错,两个人会突然变成这样。
今天一开始就积累起来的委屈一下子就积攒到了一个极限,反而变成了一种不甘,一种愤恨,一种不知所措。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内心深处却讨厌不起来这样的赵寅磊。
理智上无法帮他开脱,情感上却已经提出了无数种可能的猜测。
也许他很忙没有时间寒暄,也许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心情不好,也许她今天的打扮和妆容吓到了他,甚至也许今天是除夕他在想家,又也许是因为他身体不舒服生病了。
谁说Homesick,不是sick呢!
人生漫漫,情关难过啊!
算了,姚禹梦抬起两只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暂时忘掉这些烦恼。
中国人民最讲究彩头,大过节的,来都来了,她还是个孩子,就为了来年图个吉利,也应该高兴一点才对。
这个快三十的孩子此时却忘了,她为了上台化了最浓的演出妆,这一下蹭的,不管她高兴不高兴,反正看见她的人都挺高兴的,尤其是靳宇,差点笑得滚到地上去。
赵寅磊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从他听到姚禹梦在台上唱歌开始。
今天的演出进行到中段的时候,他离开小礼堂出去接了一个电话。
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才发现舞台中央坐着的是姚禹梦。
虽然他的座位离舞台还有一定的距离,虽然平时不施粉黛的她画着浓妆,虽然认识这么久他根本一点也不知道姚禹梦会拉手风琴,他还是在绚烂的灯光中一眼认出了她。
她穿着一件下摆又长又大的晚礼服,身前抱着的琴目测至少有十公斤,这件看起来闪烁着金属和烤漆光泽的乐器体型不算小,完全遮住了姚禹梦的上半身。
他只能看到她锁骨以上的部位和两只胳膊。
不知道是打光的缘故还是化妆的缘故,她的脸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白,白得像天上的皎皎明月,白得都能反射出一点舞台上的灯光了。
这样一来她的五官就变得有一些模糊,赵寅磊只能看到她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和娇艳欲滴的红唇都弯出一定的弧度,居然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盛世华夏,国泰民安的美感。
他看着姚禹梦抬起手,把手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一段熟悉的旋律悠扬而出,紧接着就是她清丽婉转的深情歌唱。
“时刻挂在我们心上,是一个平凡的愿望,愿亲爱的家乡美好,愿祖国呀万年长……”
每一句歌词都是一把利箭,一句一句射穿他所有盔甲,射落他所有伪装。
他的心激越地狂跳两下,热血上头,呼吸急促,两只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
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被强大的意志力和调节力压了下去,屏息凝神,赵寅磊在心中默默跟唱,就像他在基地时那样。
精神高度集中的情况下,时间过得很快,两个人一唱一和一下子就唱到了第四段:“就像每个青年一样,你也会遇见个姑娘,她将和你一路前往,勇敢穿过风和浪……”
不知道怎么回事,姚禹梦就像知道他坐在这里似的,一直朝着这个方向望,尤其是唱到姑娘的时候,赵寅磊的目光穿过重重障碍向她看去,一瞬间两个人好像越过万水千山,四目相对,两两相望,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唱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歌词一下子变得具象,它点醒了赵寅磊,拆穿了他自欺欺人的拙劣伪装,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最真实也埋藏最深的欲望。
他真的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只是把姚禹梦当作一个相熟的妹妹看待吗?
他的那些关心照顾、例外偏爱,真的只是为了一个身在异乡惹人怜爱的妹妹吗?
那些只要看到不管过去多久都会回复的微信,那些无处不在的担心和牵挂,那些对他来说完全可以称之为宠溺的行为举止……
样样不提爱,样样都是爱。
原来真的和老队长说的一模一样,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甚至比他说这番话的时间还早,他也会遇到那个命中注定和他一起乘风破浪的姑娘。
赵寅磊的灵魂震颤着尖叫出声。
姚禹梦,她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赵寅磊,是他被抽走的第七根肋骨,是他缺失了的那半个圆弧,是他的灵魂伴侣,是他的天赐良缘。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
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赵寅磊却在一片欢腾中放逐自己,在溺水的窒息感中沉沦。
可惜!
真的可惜!
春节序曲,喜庆又热烈,营造出一种欢天喜地普天同庆的烟火气,带着春节独有的仪式感,在异国他乡抚慰着每一个中国人,所有的观众都在笑,都在乐曲的陪伴中欢度除夕的每一分每一秒。
整整一个乐章的时间,赵寅磊都在苦痛中挣扎翻滚。
再苦再难再心痛,他从来都是默默忍受,咬牙坚持。
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过放弃这两个字。
这一次,趁着一切还都没有开始,趁着她还没有泥足深陷,趁着自己尚且还有理智,他要挥慧剑斩情丝,亲手舍弃他的那个能和他一路前往,勇敢穿过风和浪的姑娘了。
他是个谨慎细致的人,从基地出来之后就已经早早给自己制定好了人生规划。
哪怕没有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也针对这个微茫的可能做了充足的应急预案。
这一剑砍在自己身上疼,是他罪有应得咎由自取,甚至他一边心痛如绞地疼着,一边还能一个人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地看着。
看着自己挣扎扭曲的脸,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痛还是痛,可痛过之后还能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爽利。
为谁报仇?报得什么仇?
当然是为姚禹梦,报的是这一剑也不得不砍在她身上的仇。
原来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小心思,不是感觉不到她内心的悸动,不是不知道她对他的情谊。
他是不敢明白,不愿感觉,不想知道。
他在逃避,在本应两个人心意互通并肩作战的战场上,他做了可耻的逃兵。
当真相带着证据怒不可遏地甩到他脸上,当一种心疼盖过了他身上所有的心痛,他被命运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逃,所有曾经被他刻意屏蔽的信号像冬天的西北风在脑海里刀割一般地犁过,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心中荒原的每一棵草每一粒沙每一抹尘上面都刻着她的名字。
每一个字每一个笔ɯd画,都是她一笔一笔一下一下的点滴刻画。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更何况他的心也全然不是钢板一块。
她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明晃晃闪过的期盼,他再不想不愿,终究也是能看得懂的。
如果可以选,这一剑他宁愿砍在自己身上,只要能不伤害她,十剑,百剑,千万剑,他甚至可以眉头都不皱一次,眼睛也不眨一下。
可惜,哪怕在他的臆想中这都是不可能的。
音乐停止,舞台上的人终将谢幕,而他也准备好了从她的人生中退场。
长痛不如短痛,过客匆匆一别,主角及时登场,结局幸福美满,才是他心中渴望。
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他痛苦自责心中憋闷,更没有心思看台上逗乐的小品节目,一个人悄悄溜出了小礼堂,在楼道里焦灼地踱来走去。
“你想干什么?”
义正言辞的斥责是他从没听过的语气。
她遇到麻烦了!
赵寅磊朝着声音的源头处飞奔而去,危急时刻,所有的禁忌都被打破,所有的计划都成泡影。
他从陶陶兀兀一向和他们不太对付的麦克斯手里把她解救出来,本应立即离开却又担心她的去处,只好一步一步开山辟路,最终把自己引到了帮她拉拉链的绝境处。
她的紧张娇羞显而易见,他的隐忍自苦隐而不发。
老队长说一个狙击手最重要的是控制住自己的心,控制住自己的思想,真不错,他总算能有一点做的还算可圈可点,值得老队长一句稀罕的夸赞。
今天过后,她一定会疑虑,一定会彷徨,甚至也一定会伤心,一定会失望。
无辜受害,错全在他,一分一毫的苦痛原本都不应落在她的身上。
就让她误会他,厌恶他,远离他,忘记他。
天大地大,总有人能开解她,治愈她,保护她,爱上她。
他会一直藏在角落,看着她,想着她,念着她,祝福她。
只要她能简简单单地幸福下去,一切就已经很好很好,真的有那一天,他会老怀欣慰,心存感激,死而无憾。
大年初一,姚禹梦给通讯录上的每一个亲朋好友都单独发了适合个人情况的新春祝福。
单身的祝愿脱单,结婚的祝愿美满,孩子们茁壮成长,老人们康健平安。
轮到赵寅磊,她想了好久却最终编了一条不带任何私人标记、好像群发的微信,果断点了发送。
不止这条微信,从除夕那天开始,她发给他的所有微信,都不再有人回复。
刚开始她还以为他工作忙顾不上,旁敲侧击问了肖海洋,得到的回答是工作强度和之前差不多一样。
日子长了她终于接受现实,开始用网上搜来的一切方法验证他是不是把她拉黑了。
可是他并没有。
只是发给他的一切信息都好像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明晃晃的月亮,黑漆漆的松林,连他的头像都透出一种冷硬的决绝,让她的心寒得彻底。
“简直是脑子有病,莫名其妙!”
姚禹梦气呼呼地把手机扔到了床上,第不知道多少次大声控诉,狠心咒骂。
是的,作为一个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生,脑子有病是她能想到最恶毒的咒骂。
几秒钟之后,她的微信嘀嘀嘀的响了起来。
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一把抓过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