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营造尺大小的庙宇,四面破风,堆积的几处茅草都积了灰,很久没人来过。
屋顶瓦片缺失,洒下来两三道光束。一道在神像身上,正好照在双目,像蒙上一层布;一道在李存安身上,衬得他身躯飘摇,仿佛随时消失。
“你不进来?”他回头问陈宜,“当初找它,你我可吃了不少苦。”
陈宜想到那天初吻,耳根发热。嘴上说着“没什么好看的”,脚步已不自觉踱过去。
她走到李存安身后,不料面前人忽地捉住她,按在木柱上。
李存安一只手捉住她双手手腕,举过头顶,身体贴着她,抵在柱子上。陈宜如困兽,无处可逃。
“李存安,你!”
她尝试挣扎,身体像扭动的蛇。李存安腾出一只胳膊捞她入怀,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双唇相接。
这个吻和七年前天差地别,陈宜的牙齿撞到他的嘴唇,尝到血腥,贝齿抵挡不住,很快城池失守。
她吸气,鼻尖充盈浓烈的李存安的味道,暖阳一样毛毡的味道,能让人的心安定下来的味道。
背后是掉漆粗糙的柱子,陈宜半睁眼,视线里,李存安浓密的睫毛和他背后的神像重合,巨大的背德感笼罩住她。 她晓得不对,身体却酥酥麻麻,浑身的毛孔都张开来,仿佛要迎接触碰。
吻毕,陈宜夺回空气,胸口起伏。
李存安松开她,她一拳打在李存安胸口,拉远两个人身体的距离。
“你疯了!这里是寺庙!”她吼道。
“是啊,我们在寺庙,”李存安气息也有些乱,比陈宜好一点,“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说你不喜欢?”
他又贴过来,拽住陈宜,不给她退的余地。
陈宜不敢看他,“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
李存安仿佛听不清,半低下头,脸凑到陈宜跟前,紧盯她的眼睛,软声问:“那可以在哪?山洞里吗?”
陈宜猛然望向他。那双酿了酒的眼睛太深太沉,她看不清,好像有委屈,也有笃信。
“他晓得了!”陈宜睁大了眼睛,心中轰鸣:“李存安晓得那个初吻,晓得我在装睡!”
一瞬间,汗毛竖起,陈宜的皮肤从脖子红到脑门儿。
她用力挣扎,依旧甩不开李存安的手掌,那手掌越钳越深,仿佛要把她的胳膊拧断。
“哪里都不行!我已经跟别人定亲,很快会嫁给别人。”她大喊。
“李存安,我们这样是不对的。”她认命般松手,语态绝望。
身体的束缚骤然放开,李存安后退一步,展开双臂。他站在阳光里,一身昂贵服饰,身姿挺拔骄傲。
“我现在是河西少主,论银子,论权力,都比当初的朱公子要强。”
“你当初可以为了朱公子抛弃我,现在接纳我,和董参解除婚约,怎么就不行呢?”
他知道自己在说气话,但还是停不下来。
“陈宜,我已经不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的苗安了。”
“该轮到你转头看看我。”
他拉着陈宜,一起望向斑驳的神像,捉住她的手指立誓。
“我只问你,你是否钟情于我?你想和我……不是李存安,不是苗安,就是我这个人,在一起吗?”
神像掉漆的黑瞳,在阳光下发出亮光,仿佛真看着她。
陈宜不说话,说不出话,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她的鼻头发酸,不自觉的肩膀抖动,啜泣、落泪。
李存安没再要她回答,而是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说:“这里没有别人。”
她抬起双手,回抱李存安的劲腰,越抱越紧,脸埋在他胸前,闷住声音哭,一边哭一边揪住李存安后背的衣服布料借力。
李存安说的对,他不再是苗安,他是顶顶的贵人。可就因为他是贵人,他要娶妻只能娶公主,不会是身背命案、曾为囚犯的陈宜。
他们不会有结果,陈宜头脑清醒,想体体面面的诀别,偏偏李存安捉住她,不许她逃。
可以吗?可能吗?她埋在李存安怀里,不停想这两个问题。
不知道哭了多久,下山的时候,火红的太阳只看得到一半。
陈宜被李存安抓着手,和下楼时一样,十指紧扣。她没有挣扎,灵魂不晓得什么时候飘走了,只剩个躯体任他处置。
马车停在酒坊前,小媒婆早等在这里,焦灼踱步。
李存安松手,放陈宜下车。
小媒婆瞟李存安一眼,揽住陈宜的肩膀,对身后酒坊里喊话:“我和陈宜先去酒家等你。”
遥遥传来董参一声:“好。”
她带着陈宜走了两步,随便在街边小贩那里拿了口脂,塞给陈宜。
“试一试。”她说,举起一旁镜对准陈宜。
陈宜没兴致,瞥向铜镜,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早晨涂好的口脂晕出嘴唇,糊得乱七八糟,脸上的泪痕皴出两道印记。
她慌乱抬手,想用袖子擦脸,被小媒婆按住手臂。
稠密的羊脂膏涂在陈宜的脸蛋和嘴唇,小媒婆从摊子上拣了块手帕,轻轻擦拭。不一会儿,镜子里出现个清雅别致的江南美人。
她打开口tຊ脂盖,轻抹在陈宜唇中,让她抿一抿。
“好啦,”她按着陈宜的肩膀,“笑一下,别让董公子看出来。”
陈宜点点头,扯出笑容,正要谢小媒婆,就她叉腰伸手,招手道:“一共八十文钱。”
好吧,铜镜、香脂、口脂,还有一块手帕,也不算贵。
陈宜掏出一吊钱,小媒婆夺过来,数出八十个铜钱给小贩,另外二十文揣到自己荷包,喜笑颜开:“封口费。”
明明是孩子娘了,小媒婆还和小时候一样调皮。陈宜和她在一起,好像也找回幼时的自己,心情总算好点。
两人到酒家点了十余种酒,每种只要一壶,余下四菜一汤,都是普通菜品。他们本来约好今天约酒,陈宜整理心情,集中精神准备品酒。
“陈掌柜今日来摸查品酒?”酒家亲自来打招呼,给他们倒酒。
小媒婆多拿一只空酒杯,放在对面,示意还有一个人。
酒家亲自来自然是有好货介绍,陈宜举起酒杯,凑到鼻下。酒香凌冽,光闻已知浓烈,却不浑厚,犹如隆冬寒气刺得人鼻腔收缩。
“这是北方酒?”
陈宜边问边抿上一口,酒没有热,舌尖触及又凉又辣,瞬间身体起热。
店家笑眯眯点头,竖起大拇指,“陈掌柜果然懂行。这是河西运来的新酒,我寻思您刚从河西回来,了解那边行情。”
“您看这酒值这个数吗?”店家用身体遮挡食客视线,摆出个三的手势。
“三百文一斗,很划算啊。”小媒婆嚼碎花生米道。
“什么三百文?!”店家急得手直抖。
“三两白银吧,”陈宜又倒了一杯,真是奇怪,这样的酒竟没在河西听说过,好酒是好酒,不过……她拍拍店家的手臂,“贵了一点,不过可以赌一赌。”
“万一火了呢。”
她勾手让店家附耳过来,“麻烦写下这位师傅的地址,我且去会会。”
待店家写来,陈宜将纸张叠成放豆腐块,放在胸口,生怕丢了。店家得了陈宜的话,额头冒冷汗,双手合十对着屋顶喃喃自语,想来在求满天神佛让他赌赢。
陈宜没说,要是徐钧安在,这局不用赌,稳赢。换成她出马,恐怕要差一些。
“怎么了?”董参急匆匆赶到,衣裳下摆还粘了些酒曲碎子。
他掸了掸,坐下喝酒。
新酒味烈,他一口闷,辣得伸舌头,嘶哈找茶喝。
对面的小媒婆笑他:“这样也想做咱九酝春的女婿呀?”
陈宜换上另一壶酒。酒水混着喝容易醉,她只给自己倒上,小媒婆和董参的酒都倒掉,换成茶水。
她没有接小媒婆的话茬,解释给他们听:“我在金州时就考虑研制新酒。”
“京城的酒坊从不会只出一种,九酝春也当如此。”
她拿起刚刚的酒壶,“打个比方,这酒冷冽,有人喝不惯,可有人就喜欢,换成咱的九酝春还嫌不够劲儿。”
“我的想法是,多收纳各方酒匠师傅,钻研新酒。也在九酝春的基础上,尝试改进酿曲方法,或融入别的,像药方这类的,在九酝春之下酿成一个个小品种。”
董参听得云里雾里,小媒婆却听懂了,大赞陈宜有生意头脑,不愧陈家子孙。
连喝了好几种酒,陈宜握笔记录的手都有点抖,“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小媒婆和董参都过来扶她。
三人边走边聊,陈宜又有想法。
“米铺你还我一半就行,统统交给你管。”她和小媒婆手挽着手,展望未来,“到时铺子里只展酒,不卖酒。想品尝可以,要买?只得来我的酒坊预定。”
“好!”小媒婆当即叫好,“这样还给我招揽生意了。”
“这样吧,以后你九酝春的料子我包圆了,给个成本价得了。”
陈宜劲儿也上来了,牵起她的手,“凭我们俩本事,一定能打下淮南道半边天!”
董参搭不上话,看两个女人说得兴奋,恨不能当街引吭,只默默在身后护着。
到酒坊门口,董参想要进去,说道:“我走时交托老师傅晾晒谷子,还得查查。”
酒坊早就散工,工匠们都回家去了。偌大座宅子一个人也没有,他若是进来,就只有他和陈宜。
就快宵禁,陈宜不确定他是真要查验活计,还是找个借口留宿。
小媒婆听他口风,一点就通,当即说自己先走。
“明日再来吧。”陈宜手撑门框,堵住入口。
“董参。”她轻唤董参的名字。
有些话不得不说,借着酒劲儿她才敢说。
“其实,我不想定亲的。”
她察觉自己说话太直接,补充道:“我今日说的是真心话,既然定亲,就得冲着成亲去,但,但我还不想成亲。”
“董参,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也觉得你很不错,但,嫁娶不该是权衡利弊的选择。”
陈宜努力直视董参,她的脸烧得慌,眼睛也不大睁得开。
董参仿佛早有预料,安静地听她说,没有打断的意思。
“我心里……唔!”
话未说完,小媒婆冲过来捂住她的嘴,把人往屋里拽,赔笑跟董参说:“她喝醉了。”
微醺的人力气最大,大门即将关上时,陈宜甩开小媒婆,手掌撑住门边。她弓着腰,另一只手拽着董参的袖子,要哭不哭的,委屈巴巴。
“我实在没有办法,对不起,我心里还有别人……”
董参上前一步,轻轻地捂住她的嘴,竖起食指,让她不要再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他的情绪平稳,没发火也没伤心,他说,“我要听你清醒的时候说。”